我曾试图找过她年轻的照片,也找过她不少要好的同学或朋友,都回答说没有。因为在那个年代,照相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来的钱照相。而且,照一张相还必须得跑县城几次。但他们都告诉我,我的母亲年轻是非常漂亮的,性格像男孩子,是个文艺青年,文章写得尤其的好。
我也曾听母亲说,她在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男同学追慕,直到下学后还一直不放弃,也有许多男知青及来自外省那些当兵的男青年追慕,但她对爱情一直都很冷淡,谁也没有打动过她那颗少女心底的情愫。倒是有一位男同学,他俩因为都是文艺青年,曾合伙写一部花样年华的长篇爱情小说,我的母亲写上部,那位男的写下部。后来母亲跟我父亲结婚后,父亲是一位来自重庆上门的孤儿,没有上过几天学,脾气暴躁无比,疑心又特别的重,亲戚邻居们都不喜欢他,又听说我母亲婚前有许多男朋友,还开玩笑地对他说,你的儿子有可能不是你亲生的,他于是就信以为真,跑回家对我母亲毒打,无意中看到了我母亲写的长长的一摞稿纸,认识几个字的父亲看见上面有关于情和爱的字眼,就更加断定那是母亲写给其他男人的情书,连同结婚证一把丢进火炉烧成灰烬了。一个爱文学的人,自己的文字哪怕写得再不怎么好,也如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至爱无比,更何况,母亲是一位女文艺,文章还是很有一定艺术水平的,几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一炬,心痛可以说,连死了的心都有。也正因为邻居的这句我不是父亲亲生的玩笑话,在父亲在世的日子里,我每天的生活也过得跟抗战一样,我的学名也一波三折。
母亲生我那一年23岁,难产。从正月十五清晨一直折腾到正月十六傍晚,我这位忤逆之子才悠悠的爬出来。那时农村条件艰苦,上不起医院,生娃都是在自己床上,接生医生也是聘请的本地的赤脚接生婆。因为母亲是难产,接生婆前后一共来了老中青三位。母亲也差点儿命送了黄泉,所有在场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好在最后我终于落地,母子平安,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生下我的第七天,村委要给新生婴儿上户口,在决定给我取名字时,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发生了极其恶劣的战争。父亲是从远方上门来外公家做的女婿,外公外婆没有儿子,母亲是长女,根据中国绝大多数地方民俗,上门女婿生的孩子,必须随孩子的母亲姓,也就是随外公姓,目的就是为了给女方姓氏延续后代。听说父亲在跟母亲结婚前,答应两个老人好好的,但此时却翻脸不认账了。父亲姓冯,一听自己的儿子要随丈人姓,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床就要一脚将孩子踩死,还说,邻居说这个孩子是第一个,到底是不是我的还严重怀疑。母亲见到父亲这幅狰狞的面孔,正在月子里,又是病痛中的她,护子的心比什么都要强,一脚就把将到父亲脚上的婴儿卷到了自己的裤裆里,我的大姨也正在此时赶过来,敏捷地抱走了姐姐裤裆里的婴儿跑出了门,一条小小的生命就这样保住了。大姨却因救我这个侄子,放弃了她优异的未完成的学业,成了农民。
经历了姓氏风波后,母亲和大姨发现了父亲这人的脾气与秉性,为了让这个一生下来就遭受命运不济的孩子能在成长路上顺利安全健康长大,便瞒着自己的二位大人,将姓氏依从了父亲冯姓,名字经过反复研究,最后我的大姨取了一个单字刚。冯刚的意义是,姓高的上一代没有给祖宗在这一代传下男丁继承烟火,现在刚刚从远方来了一个上门女婿就生了一个男丁,本应该随从高姓的,但此时情况十分特殊,无法随从高姓,我们希望这个孩子随从他的父亲后,能在高家顺风顺雨,健康长大,只要孩子长大后将来有出息,高家一样享有荣光。(我的两个真名、一个笔名在诗歌《自画像》里也有详细解释)。
母亲与大姨带着悲痛与美好心愿给我取了这个姓名后,我的人生路并没有一帆风顺,倒是若干次过着九死一生的生活。第一步就是外公的极其不满,一直到2003年我的姓氏随从了他后,才有所改变。父亲也没有因为我随从了他的姓,就对我很疼爱(父亲一直都是疼爱我的,甚至可以说超越了母亲,只是他的方式用反了),每次他和母亲发生战争,我都脱不了他手掌心的毒打,加上我又经常护着母亲,冒着危险跑到很远的地方求人救母亲,以及受母亲的严重的思想影响,对父亲的品行与人格极其不好,我对父亲是越来越深的恐惧与仇恨,疏远距离是越来越大,连他离世后连骨灰都没有看见一抹,这是我醒悟过来后终身的痛。
父亲打母亲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手段极其残忍,一直以来,我都同母亲一样认为全是父亲的错,直到父亲离世,我有了第一次恋爱失败后,才理解他俩为什么这么不和,也理解了父亲和母亲各自的心伤肉伤和无奈的苦衷,这说不上谁对谁错,要错就错在他俩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层面,都是不允许组合一起的。可惜,说什么,现在都晚了。
成家后的母亲仍然爱书,我和妹妹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经常看见母亲深夜点着煤油灯看书,上厕所也随手拿一本书,就连上山砍柴,手中也不忘带上一本书。父亲是一位鲁夫,母亲的高知识,聪明才华,加上在当地受人的尊重,以及她特有的傲气与傲骨,对父亲的轻视,让他一个做男人的尊严无地自容,加上母亲压根就不会做农活儿,父亲恰好在这一点上来报复她,让她跟着自己干一样重的体力活儿,这明显母亲是吃不消的,加上性生活的不和谐,矛盾越来越深,以至被我形容每个日子都是像在过日军一样。
我所见过母亲的文章还是在她未结婚时在生产队做会计,用账本写的一些随笔,因为她写的全是草字,那时我的年龄也不大,有很多字都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但隐约记得她用正楷字写过的几篇,文采真的很好,是我现在的文笔无法比的,遗憾的是,那些文字也因为环境原因,母亲常年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收藏起来,全被老鼠撕咬,不知道去了何方。
1995年父亲犯错误进监狱后,当天晚上母亲把我同妹妹交给了外公,带着几件衣服和外公交给她的三百元钱,只身南下了广州,开始了漫漫的打工生活,那年她刚满35岁,和我现在的年龄相差两岁。
1997年秋天之前,母亲一直处于奔波流浪状态,由于身心的严重损伤,对家里两个孩子与父母的迫切牵挂,工作又是那么的不尽人意。那两年,她进过工厂,进过餐厅,做过最苦最累的活儿,拿过最低的薪水,受过本地人的嘲讽,这些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她也没有详细的给我讲过,但从她那些年跟我的通信里,以及后来我南下北上孤身流浪亲身的经历,我深深体会得到那段南方岁月里她的故事与身影。好在1997年秋天,她找到了一家私人幼儿园里做饭的工作,结束了两年来东奔西走茫然无助的漂泊。尽管这份工作仍然卑微,但比起工厂那种三点一线黑白颠倒机器轰鸣的车间,要强百万倍。
由于年龄较大、身上的胆子极其繁重,薪资特别少,身上固有的文学气息也从来没有消灭,骨子里的清高仍旧曾在,社会科技日新月异,电脑渐渐普及,使她的人生在这个社会彻底脱了节。在幼儿园工作18年,工作虽然卑微,但无论老师、还是老板,老板的家人,小朋友,小朋友的家长,都对她尊敬有加,名义上她是一位煮饭的,但幼儿园所有大事决策,包括和教育局、卫生局领导的接待,都是由她出面摆平。18年来,她和幼儿园的老板亲如一家,老板亲切的称她阿姨,老板的母亲更是把她当自己的亲身女儿善待。只是待遇上从没有给她提高,社保也从来没有给她缴纳,这也是她离开广州回到老家,近60岁的人了却像男人一样做着犁田耙地的繁重活儿,以至她思想极度的悲观,我的心口激烈的疼痛。可没有任何办法。
在幼儿园工作,她的时间充裕了许多,有大量的时间看书,但在经济上,她是一个十分拮据的人,我和她在同城生活了好多年,因各自的工作及性格问题,虽不经常见面,但我给她买了很多的书,也就是在这个时间里,她安静地读了不少的作品。只是母亲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这缺点不仅害了她自己,也严重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亲人和爱她的朋友,可能是在家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长期受到的思想与肉体的压迫,加上自身的才华横溢抹不去的清高,以及长期和小朋友在一起所受到的幼儿影响,她这人极其杞人忧天,又极其相信迷信和算命,喜怒无常,敏感过度,稍有一点不顺她眼或不顺她心,她就不说话、不吃饭,流眼泪,严重的时候嘴里、鼻子里还出血,简直可以吓死身边的人。这也是她如今在家跟着两个老人,带着我妹的女儿下地干农活、上山打柴火,带给她思想极大的损伤。其实,说句真心话,这些农活儿真的是不需要她去做的,我们这么多亲人给她出的好多建议,她一样都不采纳与接收,总是这样的折磨自己,我们在外的听见了或想起了心里疼的难受,跟在她身边的两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也疼痛难堪,可谁也不敢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