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后，张利民点了支烟。烟是十一元一包的紫云。烟刚点燃，就被妻子吴金枝给轰去了阳台。不抽烟会死人啊？要抽去阳台抽，秋阳就要回来了。秋阳是张利民和吴金枝的儿子，今年十四岁，正念高一，学习成绩不错。吴金枝身上围着淡蓝色，皱巴，但还算干净的围裙。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头没抬就听见张利民点打火机的声音，便吼开了。张利民已经习惯了吴金枝的态度，起身去了阳台。所谓的阳台，也不过巴掌大的空地儿。但并不影响张利民抽烟。相反，站在阳台抽烟，小区三分之二都在眼中。房屋错落有致，有的屋顶被人私自改装成了菜地，这个季节，萝卜，丝瓜，青菜，茄子等等青菜正竞相争艳，释放着内心的绿意。从不同地方汇聚一起的人民则在这毫无根基的翠绿下起早贪黑，无边忙碌。当然，也有极少数休闲的老人，他们大多在小区内的亭子、广场等地方下棋、遛狗、逗鸟、跳舞。无论风雨阴晴，都不影响他们流水一般的日子。
　　其实张利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一个礼拜前打开的烟，显得有些湿润，他点了几次才点燃。抽的时候，感觉抽的不是烟，像抽的天气。张利民心情不好。他打电话给母亲杨秀芬，电话中竟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陌生的声音倒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关键是那声音叫着他母亲，杨秀芬的名字。秀芬，秀芬。这个叫法，张利民已经十多年不曾听见了。记忆中，只有他父亲叫过。以前母亲还在乡下的时候，乡邻和亲戚们都习惯叫她杨芬。因为秀是字辈，一般都不会直接叫出来。张利民至今还记得，母亲的姓氏字辈是七个，按照顺序依次是再、正、通、光、昌、胜、秀。他外公叫杨胜文，大家都喜欢叫杨文。至于为何有如此叫法，张利民没有研究过，也懒得研究。反正是一个名儿，一个称呼，怎样叫都行。一个只有最亲的人叫的名字，突然从一个陌生人的嘴巴里冒了出来，张利民内心不安了。
　　抽烟是因为张利民要想一些问题。他在回忆，上次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母亲。烟抽完，时间基本上想起来。仔细算算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去看望她了。作为子女，不能够经常陪在母亲身边孝顺，张利民不止一次愧疚过。但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的家庭，张利民只得沉默了。其实他很想多去陪自己的母亲，甚至把母亲接过来和自己一起住。可是接过几次，母亲来住了不到两天就闹着要回去。她说不习惯。张利民和吴金枝，加上读书的秋阳，经常早出晚归，还不如杨秀芬一个人住着踏实。张利民只得听从母亲的选择。起初张利民会带着妻儿隔三差五的去看母亲，随着时间的推移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张利民都在内心给自己找理由。他说，母亲要真有事，一定会给自己打电话。再说，他也给小区的义工委托过，时不时去登门造访。有事可及时电话。一直联系得好好的义工王阿姨突然不做了。新来的义工较年轻，做事没有那么认真和仔细。张利民和母亲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联系了。昨天联系上，却听到母亲和别人说话。张利民十分肯定，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尖，那男人而且还很年轻。
　　张利民想和吴金枝说这个事情，但又担心自己猜测出错。影响母亲的声誉。抽完烟张利民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书房，而是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是新闻频道，此刻还不是正片上演的时刻。虽然现在播放的是国际新闻，但张利民一点儿看的心思都没有。洗碗完毕的吴金枝，看见张利民在沙发上走神。她走过去踹了张利民一脚道。发什么神？张利民回收了下脚，也不生气，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招呼吴金枝坐下。吴金枝一屁股坐下，扭头看着张利民。嘴角流露出笑意，是不是提拔出结果了？以前有好事张利民都是这样的举动，不过今晚上还少了一个动作。以前有好事，张利民还会伸手抱住吴金枝，然后才慢慢地把好事说出来。
　　不是。张利民摇摇头，显得很无奈。不是好事，你这幅样子做什么？说完吴金枝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始胡乱的按了起来。张利民道，我想和你说个事儿。有什么事就说吧。搞得神神秘秘的，还以为有好事了。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看过母亲吗？记得啊，五月十三号。今天八月二十七号，到现在差不多三个多月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你想去看她？你觉得你明天走得开吗？不说明天，后天，下周你好像都没有时间吧？明天是你们局长的生日，后天是我们老总分店开张的日子，下周你得出差。这些事情一个多月前都已经提升日程了的。就算没有这些事情，明天是周末我要加班，秋阳要上兴趣班，你觉得我们有时间去吗？张利民被吴金枝的一连串发问搞得底气全无，良久才轻声道，妈肯定想我们了。特别是秋阳。妈住的地方离我们最多一个小时，我们抽空去看她应该不会耽搁正事。这事我不答应，现在哪条道路不堵车，你觉得一个小时够吗？吴金枝说完看了看时间，穿鞋起身离开了。张利民有些生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总不能够对吴金枝说，母亲家里有个陌生人，而且听声音好像是个男人。母亲已经七十岁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这要是说出来，鬼才知道吴金枝什么反应。就她那张嘴巴，不借机讽刺自己一番才怪了。

　　二

　　杨秀芬住的地方是老城区北门，和儿子张利民住的小区东城新区相隔半个城市，若打的最多三十分钟，坐公交车差不多一个小时。仔细算算，两地也相隔不远。只是儿子已经为人夫，为人父。家里的事情和工作上的事儿早已占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特别是孙子入学后，想见儿子的面更难了。不是加入这个兴趣班，就是那个兴趣班。几乎所有的休闲时间都在学。书法、绘画、跆拳道，英语、数学。能够学的都报名去学了。每次孙子去学都得接送，张利民夫妇忙得像陀螺似的。杨秀芬理解他们，毕竟自己这个孙子来得不容易，她还担心吴金枝无法生育，结果三十多岁了突然怀起了。给张家生了胖小子，别提杨秀芬有多高兴了。所以张利民二人没有时间来陪她，甚至没有时间来看她，杨秀芬都不怪他们。甚至不想因为自己和他们住在一起，影响他们。干脆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转路，一个人失眠。所有的一个人加起来就是无数个人。
　　杨秀芬虽然不怪儿子儿媳，但却十分想念他们，特别是想念孙儿。以前他们一家子还会一起过来玩，后来来得少了，也会经常打电话，只是现在连电话都少了。她很想主动打电话过去。但打了几次，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开会，不是在应酬，就是无人接听。打了很多次后，杨秀芬电话也懒得打了。担心自己影响到他们。虽然见不到儿子儿媳和孙儿，日子照样得过呢。每天清晨，杨秀芬都会按时起来，洗脸、刷牙，然后下楼去小区转路。转路到菜市场顺便带回今天的菜，多是她喜欢吃的萝卜、白菜等蔬菜。只是这些蔬菜和她年轻的时候自己种的味道相差十万八千里。她没有办法啊。知道这些菜味道不如自己种的好，她也只得买。因为全城的菜都是一样的。都出自郊区的几个大棚种植区。买菜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街道，有卖鱼的，卖鸡鸭的，卖狗的，也有卖鸟儿的。每次杨秀芬都会在卖鸟儿的地方待一会儿，安静地偷听一会儿鸟雀的叫声。听见鸟雀的叫声，她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闭上眼睛，到处都是树林，到处都是鸟雀，到处都是溪流，到处都是土地，到处都是庄稼，到处都是牛羊。
　　待的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杨秀芬就进入了他人的眼中。最先关注她的是卖鸟的售货员。那是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喜欢穿深色的服装，不喜欢说话，偏瘦，整天坐在店内的桌子上，不时的嘀咕几句。只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年轻人才会起身，有时候还会等顾客进门许久，开口询问了才会有所行动。有次杨秀芬情不自禁地走进去，没有得到那年轻人的招呼，她左看看右瞅瞅，也没有买鸟的心思，久了引起对方的不满，被赶了出来。她还记得，那年轻人赶她的时候说的话儿，如果你不是老太婆，我早赶你走了。杨秀芬很生气，她竟然被人当成老家伙了。有点像骂人的话。被赶走她本想发怒，既然你说我是老人，那自己就借自己是老人去闹，看到底最终谁吃亏。但想想自己活了七十岁还没有和谁闹个红脸，老来了才来闹这么一场，多羞人的事儿。她忍忍罢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听鸟声。后来没有多久，那年轻人被老板开除了。只到这时候杨秀芬才知道，那年轻人整天坐在那桌子边其实是在玩游戏。因为有顾客反映，幕后老板终于把对方抓了个现行。年轻人吵闹了几句，骂骂咧咧的走了。那意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