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跟老板娘说话,母亲打来电话,她先问我被子做好了没,我说正要做。母亲说,你抽时间去你老姑家,让你老姑来医院一下,记住,不要给你老姑说别的事,就说你外公想她了。一听这话,预感到外公的身体可能是不太好了,母亲说,你外公三天不吃饭了。听得这话,我的眼睛有点儿酸酸涩涩。我跟找来帮忙的一位嫂子说。我要去老姑家一趟,外公恐怕危险。她们让我快走。
骑电瓶车行至镇卫生院口处,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喊他停下来问他前几日修的MP4修好了吗?他说早就好了,于是随他进店去拿。之后匆匆忙忙到老姑的大儿子家(母亲的表弟)敲门进去,只有老姑一人在家,大抵说了母亲想她,外公想她的话,本应该平淡的心情,偏偏四十多岁了还是容易激动,语气平淡,表情不自然,眼角的泪就淌了下来。老姑也不敢看我,想必她不让她侄女的女儿看出她心里的起伏吧。老姑拿起围巾围在脖子上,用手擦拭一下眼角说,我这就去找彬彬让他开车送我。我安慰老姑别急别急,你看你咳嗽的喘不过气,自己的身体要保重。我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废话,扶着老姑出门,看着老姑颤颤巍巍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走路,除了不安,更多的是想让老姑赶紧到医院去跟她的哥哥我的外公相见。
安排好老姑与她的孙子儿子交接好,我重又回到布匹店。整个一下午,看其她几个女人说说笑笑,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偶尔插上一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做被子很简单,提前都被被套缝好了,只需要铺一下棉絮,然后上下压整齐,往机子上一拽,咯噔咯噔的响几下,就完工了,我们再手动套上被罩,四个边穿一下,就结束了。
十个被子在太阳还未全部隐身的时候做完了,用三轮车拉回家,抱下来放好,心情怎么也无法平静。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要去。母亲一再叮嘱我别花钱买东西了。我答应母亲说好。匆匆的赶到医院门口停车场存放好电瓶车,直奔住院部。
在楼下打电话问母亲吃了晚饭没有,母亲说你不用管了。这里有牛奶烧饼。确定她们没有吃晚饭,我就在楼下卖饭的餐车上买了三份米饭三个花卷两份菜两个鸡腿。
外公张着嘴闭着眼睛,我喊外公,外公不应。表弟喊外公,外公也不应。老姑喊外公,外公也不应。母亲开始絮叨外公这几天的状况。说已经三天不吃饭了。说前两天我送去的肘子还吃了几口,说轮到大舅值班时,大舅为我外公擦洗,说在医院里不饥不饿,说今早来时坐谁谁开的车,赞誉最多的是对大舅。因为这段时间大舅跟母亲轮流照看外公。小舅家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才走了一个月。母亲经常说,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反正有我呢。照看外公的任务基本上就落在了母亲头上,母亲毫无怨言,反倒是我们姐妹几个一开始还发几句牢骚,说外公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何必你非要大包大揽,你的身体要是倒下了,岂不是累住我们?母亲跟我们动怒了,她说尽孝是自己的事。何必管别人。假如我跟你舅舅他们计较,那你小舅怎么办?他是国家的正式干部公务员,你舅妈也是国家的正式老师,他们都在北京,难道你要他们放弃工作吗?你们都有自己的日子了,也不用我操心了,我现在照看你们的外公,我很开心,因为有你外公,我不觉得自己老,因为要照看你的外公,我不觉得累,因为要照看你的外公,即使我身体不舒服,我也就忘记了。
母亲的话说道这个份儿上,我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想要看母亲的话,就多往医院跑。外公从去年住到医院里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就是过年也是在医院里小舅陪他度过的。小舅请了一个月的假结束了,单位那边电话催他,他在大兴区政府,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领导吧。无奈老父亲跟医院有了交情,离不开。母亲催小舅回北京,说你们都不要担心了,有我在。
小舅走了,大舅(从小过继给大姥爷家了)从大连他儿子那里回来了。大舅是一个对自己吝啬,对别人慷慨无私的人。他的吝啬表现在穿衣吃饭上,表弟给他买的新衣服就是放烂了也不穿,吃饭上才是令人匪夷所思呢,你比如他要是做好了全家人的饭菜,绝不跟家人在一起吃,等剩下饭菜了他就吃点儿,如果剩不下他就吃上一个馒头喝点白开水,表弟在大连一家大医院是主任级的比较有名气的医生,家里也不缺吃不缺喝的,偏是这般对自己苛刻的毛病改不掉。久而久之,家人也习惯了他这样。他的慷慨就是当亲戚们谁去向他借钱时,他都不会说二话,能帮多少是多少。
那次去医院看望外公,大舅正在给外公剃头刮胡子洗脚,尤其是洗脚那一幕,仿佛是给一个幼小的婴儿那般仔细认真,他把外公的脚轻轻放在水盆里,然后用左手提起右脚,右手轻轻撩起水到脚面,问一声外公,水烫不烫或者凉不凉,直到外公说一句正好,大舅才会踏实的为外公搓洗脚面脚心脚跟。那情景,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父亲为我洗脚的场面,也是那样的细心温馨。
我问大舅,当外公心情不好大声叫喊时,有没有逃出去。大舅说,对待老人你不要嫌他烦不要嫌他冲你大喊大叫,你想想,病人躺在床上久了难免会变得脾气暴躁,我们可以陪着他说话,不是想让他在输液的时候睡觉吗?我会给你外公讲许多的陈年往事,讲他当兵时候的故事,他上战场的故事,讲他复员回来放弃在检察院工作的机会投身到农村建设的过程,这样讲着讲着他就不喊了。
大舅这次不是回答我们的提问了,反而问我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脾气温和了吗。”我们摇头。大舅说“是因为你们的母亲,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伺候你爷爷,伺候你外婆,现在又伺候你外公,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你母亲给我们带了一个好头儿,你说我们能不对老人尽孝心吗?”母亲许久以来一直照看外公身心疲惫了,现在大舅回来给了她定心丸,与之轮流照顾,母亲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要我们一去,必定要夸大舅的。大舅一点都不居功。大舅说你看你母亲,她的腿疼腰疼从不喊一声,你们说,换做任何一个有点儿良心的人看到自己的姐姐毫无怨言的侍奉老人,我们作为兄弟的能说别的话,能不跟着姐姐学吗?我之所以现在被你们说我好,是因为姐姐的榜样。
听着大舅对母亲的夸赞,我们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对大舅的敬重。
外公去世后,母亲闲下来之后开始腿疼了,母亲常常觉得无事可做,我让她在我这里小住,坚决不肯。说,你要有什么活儿做,给我送过去。我才不在你家住呢,在自己的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不要惦记我,我自己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现在我不为你们任何一家费心了,我自己健健康康的,不就减轻你们的负担了吗?也许是怕因为母亲孤独,小舅从北京回来时给母亲买回来一部小米手机。一个乡下的老太太时髦起来了,她学会了上网,学会了用微信跟我们语音说话,学会了在网上看新闻听黄梅戏。学会了跟在北京的小舅舅母说话聊天,学会了跟大连的大舅舅母说话聊天,唯独不说二舅。
二舅的形象逐渐在我的心里模糊了,犹记得我们这些外甥男女去看望外公外婆时,二舅会把我们带去的礼品接过来放进他的房间,犹记得当外公住院时,只有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恳请他帮忙时,他会来一句“我还要接上幼儿园的孙子孙女回家。”犹记得二十多年来,他从不肯承认也不肯交出外公留给小舅的房屋时的种种场景,心里就会隐隐滋生一种反感的况味,犹记得当年他当包工头欠亲戚家的钱而不给的无赖嘴脸,心里就会流动一种悲哀的情绪。为什么外公外婆一辈子都不让乡亲们说不是,为什么母亲大舅小舅都那样心地善良正直无私,独让二舅是一个自私不讲亲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