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坐在电脑前逛网店，手机忽然响了，是玉婷打来的。玉婷邀我去一家咖啡屋喝咖啡，说她要走了，来向我道个别。我吃了一惊，忙问她要去哪里。玉婷说，一、两句话道不明白，等见了面再说。
　　玉婷比我小六岁，我俩相识七年了。我在市医院妇产科工作，七年前玉婷在我们医院毕业实习，我俩就认识了。玉婷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貌美性感。我们科的护士长说：“玉婷在人前一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亭亭玉立，男人见了难以不动心，女人见了肯定会嫉妒。”我虽是女人，相貌平平，可我觉得自己心胸宽阔，不但不嫉妒玉婷，反而对她多了几分关爱，这也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缘故吧。
　　玉婷在我手下实习了两个月时间，她做得并不好，经常迟到早退，有时匆匆来了，手里还提着早餐。有一次，我给病人要做手术，约家属谈过话后，我临时有点儿事要离开，我便把病人病历交给玉婷，让她监督家属签名。谁知她马马虎虎，该签名的地方有五处，她竟遗漏了三处。手术前科主任审核病历时发现了，把我训斥了一顿。
　　身为带玉婷实习的老师，我经常批评她，指出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应该。我批评时，玉婷唯唯诺诺，表示下次改正，可实际上她依然我行我素，“下次改正”成了她应付我的口头禅。而别人批评她时，她总是低着头冷着脸一言不发，等到对方发泄完了允许她离开，她便转身扬长而去，连个“下次改正”也没有。
　　妇产科除了我和几乎与玉婷见不着面的正副科主任外，别人对她意见很大。我们科风气不太好，同事之间特别爱计较，却没有谁愿意与实习生计较。实习生和任何人没有利益冲突，不但不拿医院的工资，反而要交实习费，这可以让那些私心重嫉妒心强的人心理基本平衡。玉婷之所以能得到大家的“特殊关照”，除了她本人工作态度不端正而且屡教不改外，还有一个原因——她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女人对异性有吸引力，却会受到同性的排斥，我们科全是女人。
　　最后我给玉婷写实习考核评语时，许多人向我进言要实事求是写，不能当好好先生。我们经常接待实习生，写考核评语都走过场，全是好听的话。这些是给学校看的，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何必得罪人！说真的，玉婷不是我们遇到的最差的实习生，以前也没有谁要坚持实事求是，可这次大家却不肯放过她。我不为所动，顶着众人的压力送给了玉婷一大堆褒奖的话，还在她的成绩栏里写了大大一个“优”字。我这么做，除了偏爱玉婷外，也是对向我进言者进行反击。我不喜欢她们多管闲事。护士长看见了，略带嘲讽说：“宋玉婷是你妹妹啊！”我毫不示弱地回敬她：“就是我妹妹。”当时我俩都忘记了，玉婷就在里间给病人换药，我俩的对话她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在妇产科实习完毕后，玉婷还去了别的几个科室。她实习全部结束临走那天，专门来我办公室向我辞行，还带了一大把香蕉。她没称呼我老师，而改叫我“娟姐”。这个称呼让我心里暖暖的，觉得我没有白偏袒她。医院的实习生就像流水般一去无返，我原以为这一别，我俩再也见不着面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值夜班。十二点多了，急诊科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病人意外小产，情况危急。我暗暗叫苦，手脚却未闲着，立马去做手术前准备。
　　护士推着病床进来了。我感觉病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娟姐！”我隐约听见病人轻声唤我，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竟是玉婷！玉婷脸色煞白，表情很痛苦，两眼看着我抬高了声音断断续续说：“娟……姐，救……救我。”我连忙宽慰说：“玉婷别怕！有娟姐在，你不会有事的。”玉婷微微点点头，黯淡的眸子闪出些许光亮来。
　　我和别的医生护士忙活了将近三个钟头，手术顺利完成，玉婷无大碍，孩子没保住。术后玉婷被送往妇产科继续输液。我收拾了一下，写完病历后去看她。
　　玉婷住的是单间病室，里面摆放着一张病床和一张陪护床，还有两个沙发和一张带有三个抽屉的桌子。眼下正是盛夏，生小孩的女人寥寥无几，双人间病室空了好几个，玉婷完全可以选择双人间而实际享受单人间待遇，因为单间病室每晚二百四十元，而双人间每张床每晚才六十元。听护士说，这是送玉婷来的那个男的给玉婷选的，她还建议说双人间实惠，可对方未采纳。
　　玉婷胳膊上打着点滴，她已经进入了梦乡。我这才注意到送玉婷来医院的两女一男，看上去和玉婷年龄相仿。我对他们说：“现在病人没事儿了，你们留一个人就行，其他人回去休息。”男的抢先说：“我留下。”一个披肩发女的说：“还是我留下。你明天还要开会，不休息怎行？”看样子男的还想坚持，我对他说：“这是妇产科，还是她留下方便。”男的不争执了。
　　送玉婷来医院的一男一女离开后，我把披肩发叫到值班室，打听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们都是玉婷高中同学。刚才那个男的在外地工作，他昨天回来了，八九个同学相约一起吃晚饭给他接风，饭后又去歌舞厅K歌。玉婷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好几个人劝她别去歌舞厅了，那里面人声音响声太刺耳，还有酒味烟味等，这些对胎儿都不好。玉婷的丈夫也反对她去歌舞厅，可玉婷不听，非去不可，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了。最后玉婷气呼呼地甩了一句：“我死我活用不着你管。”她不但挂断了电话，还关了机。大家没办法，只得顺着她，几位男同学保证绝对不吸烟。在歌舞厅大家说说笑笑互诉别情，玩得很开心。大约十点多，玉婷一个人出了包间去上卫生间，不料滑了一下，摔倒了。可恶的是，她身子往下倒时卫生间的台阶棱角刚好重重地顶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不但受了外伤，下面也出血了。
　　我责怪披肩发不该让玉婷一个人去卫生间，现在出了麻烦，就算玉婷住一段时间院能完全康复，可肚子里的宝宝没了，多让人痛心！
　　披肩发解释说，玉婷上卫生间时没告诉任何人，加之包间里面光线不好，也没人注意到她出去了。披肩发又告诉我，到目前为止，玉婷的丈夫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事。玉婷没有明确表态，他们几个害怕，不敢给他打电话。披肩发说完后问我：“娟姐，你说现在该不该告诉他？”披肩发见玉婷叫我娟姐，也跟着这么称呼。我能看出她六神无主，希望我替她拿主意。我略做思考后说：“现在玉婷已经没事儿了，就不用太着急，等天亮后再说。”我的意思是等玉婷醒来后几个人合计一下，看怎么告诉她丈夫合适。
　　早上八点我下班时，玉婷还在睡梦中，我就没打扰她。我嘱咐接班的大夫，玉婷是我的妹妹，请她多加关照。
　　晚上我接班后去病室看望玉婷。她靠躺在床头和披肩发聊着什么，见我进来了，立马坐起来和我打招呼。我见玉婷脸上恢复了正常人的血色，神色也好多了。玉婷再三感谢我救了她。我说没什么，你作为一名患者，给医院付了医药费，医生就应该为你解除病痛。我讨厌给医生戴上“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等美丽的光环。医疗卫生行业和别的行业没有什么不同，医生和护士并不比别人高尚，他们和患者之间也是交易关系，一方为了挣工资，一方为了治病。
　　玉婷的身体恢复情况我已查阅了病历，无须担心，我更关心的是玉婷把小产一事告诉了丈夫没有？她丈夫会不会原谅她？聊了一阵子后，我趁披肩发出去的功夫，低声说出了我的疑问。玉婷脸色阴沉下去，停顿了片刻回答：“我早上醒来后给他打手机了，他没说什么。上午他来交了一万元的住院费，在病房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他说工作忙，请不下假，委托小霞照顾我。”玉婷说的小霞，应该就是披肩发。孩子没了，妻子也差点儿丢了性命，丈夫竟以工作忙为由不在医院陪护，而把妻子甩给外人，简直不可思议。看来她丈夫不会轻易原谅她的。玉婷又说，她晚饭后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老人明天来医院陪护她。通过闲聊得知，玉婷的丈夫苏建东在市某重点高级中学任教，而玉婷就在校卫生所当校医。我责怪她不该太任性，更不该那么不小心。玉婷默然不语，等我批评完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我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