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 > 情感散文 > 送奶奶

送奶奶

作者:一湾清泉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6-09-18   阅读:

  
  然后,我听到二叔说:“阿妈断气了。”
  时间是差几分零晨三点。一个叔叔跪在她面前,一个还在弄蚊帐,弟弟和妹妹一些回来了,和婶婶脱了鞋站成排守在厅里,一些在赶回来的路上。我抱着衣服出来,不相信,伸手到她鼻前,真的没了气息,又小跑去打来一盆水,跪着和叔叔一起给她擦身子,换衣。
  二叔语气带着安慰,说:“阿妈走得放心,眼睛闭得紧,嘴也合得好。”二叔头发花白,六十了,杀猪为业,冷静。
  死亡真来了,我并没有预期的撕心裂肺或者害怕。她的表情安祥,面容端庄,神态里隐约可见曾经的威严。她褐色的老人斑、纵横的皱纹、松垮的皮肤,于我,曾经是疼,是念,是爱,是家,是流浪在外的牵挂和温暖。此时我与它们如此亲近,心又悲凉又柔软。我触过她的脸,又抚过她的手臂握紧她的手,帮她穿了衣,抱起她的脚,给她穿了袜。她手上那层哀老的皮往日常常被我们几姐弟拉得长长的玩,她就笑:“你们看阿妈多有肉。”现在,她像是在一个安稳而深沉的梦里睡着了,再也没有什么令她牵挂。那一刻,我暂时地完全忘了死亡的事实。我给她梳头,想,很多年以前,她天天早上为我梳头,晚上帮我冲凉,今天,唯一一次,我们互换了角色,她是否习惯?我不习惯,动作生涩而乱,不习惯我们之间不再有语言哪怕是眼神的交流,一个只是乱,一个只是任人摆布。
  最后,叔叔在她的床边安一盏长明灯,旁是一碗米,燃起三支香。
  我甚至没有流泪,除了,我不能看那长明灯和燃着的香。那只碗,刚才还被叔叔端到她吸呼着的嘴边,说:“阿妈,来,喝点水。”此时摆在了地上。
  他们小声的交谈怎么安排明天的事务,通知亲友,请做法事的师傅,找帮工。叔叔又叮嘱我们客人来时应该注意的礼节。夜深沉,沉默的间隙里,大家互问近况。近几年新来的小人儿都睡了,依在大人怀里,样子憨厚可亲。
  隔着蚊帐,她的世界静悄悄。
  【三】
  天灰蒙蒙亮,帮工和做法事的师傅就到了,客人也陆续到来,默默上香,鞠恭,退到一旁。一个憨厚的老人教我们怎么做孝子:不许穿鞋;要跪着或蹲着。他看我们都穿着拖鞋,坐一旁的沙发上,自嘲地一笑,又道:“不过现在新社会,一切就简,不必尊从这些旧俗了。”
  从前,奶奶看到一些人家为去世的老人做几天几夜的法事,铺张、隆重。她说:“傻。”跟着叮嘱我们:“你们有钱有孝心,现在就买给我吃给我穿啊,我死后再浪费这个钱,假孝。”偶尔,我于沉思间抬头望幽暗的屋顶和角落,祈祷能遇上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给我一些慰籍。多年来,我奔波在外,电话里她重重复复大声嚷的几句家常话,涌着暖哄哄的爱意,从今往后,都随她而去了。她会不会怪我长久以来当她小孩子来骗,总说:“我有空就回去看你。”然后一次次失约?她会不会飘在某个角落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我们,如看唱戏的?做法事的师傅在门口麻利地搭神台,神台如戏台。
  二叔上了年纪,一直没有休息。我叫他趁着人少去躺一会,他说没事。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此时如一根木头钉在奶奶床前,神情肃穆。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纠结和疼惜,他高高的额、紧抿的嘴、几撮白发、深邃的眼光,越来越有她的神态了。除了我,奶奶生前最疼也最听他的话。岁月能付予人的一些东西,并不是聪明的脑袋给得了的,与他的沉着稳重相比,我们这一代,少不更事,没心没肺似的。
  近午,去另一屋吃早餐,那儿临时搭起了几个灶,火很旺,帮工的几个妇人油光满面。离开了那间屋子,人稍稍正常,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一如往常的姐妹相聚。一个妹妹说:“真没想到,还以为阿妈这么刁蛮的性格,得我们服侍好一段时间,却是说走就走了。”弟媳说:“她早在一个多月前身体就不好了,只为了等大姐回来,看到大姐,她就放心的去了。”我正在和表姐九岁的女儿说悄悄话,这是个粉嘟嘟的漂亮小女孩,她说汤里的粉丝好吃,我用勺子帮她添到碗里,听到这个,喉咙一紧眼一热,突然就痴了,“别说了!”我轻声止住她们,放下勺子扭转头去。我的泪终于忍住,大家却极安静,似魂又飞去了那边屋。
  阴天,有点冷意,不知在厅里守了多久,突然就发现神台搭好了。
  她要下棺了。
  叔叔和大力士谈价钱。我想说:“我们自己抱下去。”没说,这样的事不可难为叔叔。我看着蚊帐被掀开、被子被掀开,她熟睡的面容依然亲切、端庄;我看着几个陌生人把她抬起,如抬一具僵的木偶,指尖都是直挺挺的。瞬间喉咙又被塞了东西,眼一热,泪往下掉。她被放落铺着红绸的棺,我看着真切,如看着她被那些陌生的人送入无知的无底的深渊。
  他们说要一些她的衣物放进去,我急跑进她的房间,抱一堆衣服出来。几个帮工的在清理她的房间,小叔说:“都不要了。”我和弟弟着急了,怎么都不要了呢?给了衣服给他们,我又跑进来,翻她的书桌,箱子,想找一样东西,能在将来的日子里把它当作她。早几年,我留给她我的裙子,拿走了一件她的保暖衣,有时候会穿在身上,并不合身,但温暖。我找到了一个她平时拔罐用的小陶盎,古朴、雅致,她常常身骨痛,就叫邻居的妇人或婶婶们帮她用小陶盎拔罐。这罐子,装满她的疼痛的往事。我在她的书桌一角看到一把古铜钱,一个她以前戴的玉镯,听她说是从一个乡民手里买来的,满是裂纹,后来我另送她一个,她就一直戴着我买的,这个就躺在了抽屉角。这个玉镯陪了她多年,我又一把捉走,和这些铜钱,从盖了棺盖并未合上的一角放落她的世界。只一会的功夫,她的房间就空荡荡的了,并被勤快的人打扫得干净,似从来没有人住过。我又看一眼,不敢停留,怕痛,忙跑回人群中去。
  有帮工的妇人按辈份给我们披麻戴孝,师傅开始做法事。行香,到河边拜鬼神,取回干净的河沙,一行人木偶一般跟着师傅走。
  小河离家一里多路,取沙的河埠头对面有一个宽广的草坪。我十一岁那年,跟街坊的大小孩淌过小河去对面很远的山上砍柴,天快黑了,回到这个草坪,听到有人喊:“阿妹,你奶奶来接你呢。”我背一小捆柴走到此,只剩一根一米来长手臂般粗的枯木,抬脚都觉没了力气,听到这声喊,看到晚霞中那个白发老人,差点就哭。她接过我肩上的枯木头,牵着我回家。“我阿妈是个历尽了苦难的人,求你们善待她!”我闭目虔诚祁求,鬼神如真有灵,会记得多年前那个夕阳下守望的老妇人吗?
  夜悄无声息降临。门口的神台灯火通明,锣钵敲得人惘然,师傅扬抑顿措唱着经文。停放她的棺的的客厅阴暗寂静,我们赤脚坐在一张席子上,沉默,眼底隐忍着心事。不时有街坊邻里来给她上香,静静的进来,静静的退出,我能读懂他们神色里对她的敬重。
  深夜下起了零星小雨,更是阴冷,我披一件婶婶的厚外衣,人开始困。困和冷和疲惫和惘然,让人懵懵懂懂,恰似失魂落魄。我们上香,跟着人移步行香,烧纸钱,然后几姐妹尽量埃一块取暖,打瞌睡。实在顶不住,我和两个妹妹偷偷溜上楼,和衣倒床上就睡,迷迷糊糊被婶婶叫醒,说要帮她叫魂。我们又一咕噜爬起。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已是零晨。睡意还未散尽,见师傅扎好的灵屋,糊上了五彩的壁和顶,里边住进了她的牌位,心里一激灵,清醒了不少。做法事的师傅一整夜不停歇。此时一个拿剑的正在闯刀山火海,配合演各路鬼神的持一木棍,唱一段,打一会,忘我投入地舞着。乡人对死亡的豁达、敬畏,还有丰富的想象力,令我肃然起敬。夜幕下、灯影里、疏雨点中,我看见别人的脸在燃着的纸钱的火光映照下透着古铜的光泽,一种神秘的氛围笼罩这一切,画里梦里一般不真实。我也跌进一种虚无,似一个人走在空旷陌生的荒野里。
123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三旬
【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一个最亲的亲人既将要走,赶来送别,又亲眼看着眼前的她渐渐离去,埋入黄土。作者用顺叙和插叙的手法一点点铺开,让我们看到了老去的奶奶曾经的倔强坚强,对孙女的疼爱也不同常人的复杂。作者明明心痛到极点,却偏偏用冷静的笔调展开。让看的人都不由得为她心疼,生生的疼。好文字。


往期编辑   三旬:
就像看一部死亡题材的纪录片,当进度条到了最后的时候,才潸然泪下。从一开始就是压抑,到结束时才是情感的喷发。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再对我的奶奶说一声我爱她;如果能重来,我要在她走之前赶回老家,握紧她的手。一篇好文,做到了让人懂得珍惜。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5

  • 粒儿

    读得酸涩满腹!

    2016-09-19

    回复

  • 韵无声

    读到这样的情景,总让人心伤,想起我的奶奶,还有姥姥。
    好文。

    2016-09-19

    回复

  • 落叶半床

    总以为眼前的也许都不是真的,到最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2016-09-19

    回复

  • 三旬

    想起了我走了好几年的奶奶,差点没哭出来

    2016-09-19

    回复

  • 沁芳闸

    我个人眼中真心的好文字,绝对可以精。等待其他主编复审。

    2016-09-1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