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亮了,她要上山,雨却是越来越浓,似特来送行。
两个婶婶跪在她的棺角磕头时,泪如雨下。透过泪眼,我感受到婶婶真切的悲痛,弟弟也哭了,手托孝棍也不去擦脸上的泪。她在时,大家只烦她的不讲理,她走了,不讲理也让人万般不舍,只因蛮横里边包含的爱也随她走了。她的后半生,文化大革命时被赶回农村,而后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多厄的命运折磨得她变了性情。我记得小时候她打我,我倔强地望着前方,不哭,她便下手更重,一边骂:“你父亲是我害死的吗,你这样!”很多年,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委屈,不懂她的委屈。
埋她的山头并不远,选地的人说:“坐北向南,望向你们的老家。”老家,老家有爷爷、我的父亲、姑姑。烟雨迷朦,湿了衣裳,泥泞了小路。山脚下大片桔子林,正是花开时节,落英如雪郁香醇厚。牵着婶婶的手的小姪女突然说:“阿妈快看,好多鸟呀。”一行大雁头顶飞过。我一愣,惆怅地看着它们渐飞渐远,似看着它们来带走那个永不能再见的人,消失在迷雾笼罩的天边。
说是我们不许看埋土,插手中的香在旁就往回走,小姪女又问:“阿妈,不用等阿祖了?”婶婶答:“阿祖以后不在家里住了,阿祖住山上。”我不忍听,快步逃离她们的对话。
一身疲惫回到家,倒头就睡。没有梦,睡得很安稳。
雨一直下,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又是到另一屋吃饭,叔叔说现在每餐还得跟往常一般,饭前先给她端去。我装了半碗饭,夹两块鸡肉一些杂菜放饭面,冒雨送过这边屋她的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她原来的床位上,靠墙对门安一个谷箩,箩上一菠箕,菠箕上摆一纸糊的灵牌,两旁置香炉,牌位前是三茶五酒杯。靠墙斜插两支带叶的竹枝,白的孝布静穆垂挂。我放下饭菜,上香,闭目合掌而拜。
面对这素白的孝布,手掌般大的红纸灵牌,突然地,我像在一个沉长恍惚的梦里醒过来,看清楚了事实。那两枝挂孝布的竹枝,似曾经放在门角的竹鞭。竹鞭,变成了挂孝布的竹枝,不会再被拿来打在我身上,孝布似两面装满了故事的旗,沉甸甸垂挂。我有很多很多的话,哽咽在喉,她曾经说过的话,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阿妹,奶奶在,不哭。”
“阿妹,把脚放阿妈怀里,暖和。”
“阿妹,来,帮阿妈拔白头发,白头发吃血的。”
“阿妹,把你的电话给我,我总是弄丢,写在这儿,墙上,我想你就可以打了。”
“阿妹,我很想再去一次你那里,可太远了,又怕路上有什么事连累你。”
“阿妹,你什么时候回来?”
……
直到此时,我的泪才如缺堤的洪水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