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不知该说啥好，他低头看着手里装着酒的军用小茶缸。
　　“哎哎，我唠叨这些干嘛，来来来，我们喝酒，对了，听说你的女朋友特漂亮。有相片么？拿出来让我瞅瞅呗。”
　　“去，别听人瞎说。看你个头，喝你的酒去吧。”
　　“小气，得，你舍不得让人看是吧，我舍得。瞧。”
　　程虎手一扬，举起一张彩色相片。单调乏味的寝室突然现出一位年轻女孩甜美的笑容，刹那间沉闷的空间显得生动起来。
　　“真漂亮。”
　　“那当然，我妈给我寄来的勾魂钩子。哈哈哈，你别说，之前她也给我介绍了几个，都不咋地，就这个有味道。你瞧，还有俩酒窝，眼睛会说话，甜死人不偿命啊。”说着，程虎情不自禁地将相片贴近嘴唇，夸张地吧一声亲了下：“唉，太漂亮了。也有问题，只怕等不到我明年休假，就该名花有主了。”
　　林久沉默，又一次盯着手里的小茶缸，一仰脖子，都给喝了下去。
　　休假值班人员名单出来了，程虎休假，林久值班。除夕那天，林久想小娟今天总该守在家里吧。电话打过去，还真是小娟接的。林久心里一阵激动，嘴巴上却是一通抱怨：“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老不在家？给你写信也不回。啥意思？”
　　“林久？林久！”
　　小娟叫了两声，忽然就不吱声了。林久有点莫名其妙，连连问：“喂喂，怎么回事？你怎么啦。是我啊，一直找不到你，急死我了。嘿嘿，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我应该先拜年才对。”
　　“你不是说有探亲假的吗？为什么没回来，林久，我要你回来，呜呜呜……”
　　“你别哭啊，哎，我说……”
　　“林久，是我，你唐伯伯，这丫头这几天在闹情绪，那边店里不太顺利。也没啥大事。你不用担心。”电话里突然换成了唐伯伯的声音。
　　“唐伯伯过年好。实在对不起，本来是批了探亲假，但我一个班上的战友，家里有急事，我没办法就让给他了。小娟到底碰到啥不顺心的事了？您要是不告诉我，我会更急的。”
　　“你莫急，真没啥大事，就是年底店里忙，一不小心让小偷把抽屉里的营业款给偷了，和她合伙的怪她太大意，她心里烦就和人家吵。结果两人闹着要散伙。”
　　“是这样啊，那您把电话给小娟，我跟她说几句。”
　　林久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哄又是安慰又是甜言蜜语，小娟总算破涕为笑。听到小娟银铃般的笑声，林久心里一阵热，他手上绕着的那一圈圈黑色的电话线也跟着颤悠悠的。挂上电话，林久暗下决心，明年春节不管是谁，也不管发生啥，我都非回去不可。

　　四

　　林久，清明节那段时间，天气特别好，居然没下什么雨。我去给段婆婆上坟，阳光就打在墓碑上，黑白照片里的段婆婆，因为这抹阳光，看起来像是特别开心，我的心情也好，就坐在台阶上和她聊了好久。我和她聊你了。我说婆婆，我和他都快一年没见了，我不想等他了，我要找个比他还帅的，最重要的是能天天陪在我身边的男朋友。
　　哈哈，逗你呢。即使想换男朋友，我也不敢跟段婆婆说啊，她可喜欢你啦。不过你也别太臭美，她喜欢你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你在部队服役。是不是又想问我为什么？好吧，我给你讲讲段婆婆的故事。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除夕那天我爸喝多了，跟我说了好多段婆婆的故事。哎呀，还是算了，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讲。现在太晚了，外面又在打雷，你说奇怪吧，清明一过，立即瓢泼大雨，晴不了几天，又开始下。断断续续两个月，我身上都快长霉毛了，雨太大，把江汉路的人流全给浇没了。生意受影响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我们店，还有我家，地势都低，雨一下大，就会积水，害得我每天拿着塑料盆往外兜。当然也不只我们这一家。听说好多大商场也淹了，一楼怕潮的东西被拿出来甩卖。我老爸也跑去抢。拦都拦不住，也不怕把腰给闪了。唉，就说这么多吧，我困了。
　　林久一边看信一边忍不住笑，这封半个月前寄来的信，他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他就喜欢小娟这种没章法想哪儿写哪儿的信，他俩都不喜欢太肉麻的甜言蜜语，就这种最自然，又亲热，就跟平时说话的语气差不多。他仿佛能看到小娟歪着脑袋趴在桌上写字的样子，用手捂嘴打哈欠，然后歪到床上，懒洋洋地抱起一个洋娃娃或者大枕头，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形成一圈半月形的小阴影，小巧圆润挺拔的胸乳微微的一起一伏……想到这儿，林久内心一阵灼热，他连忙使劲咳嗽一声。唉，她又要忙生意，又要操心照顾老爸，再忍忍啊，快了，还有一年我复员就回去帮你。林久将信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抬眼看门外，暴雨依旧，一点减缓的迹象也没有。机库里灯光虽亮，但阴潮的气息萦绕着，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林久喝了点水，忽听轰隆隆又是几架飞机降落的声音。看来今天有点特别，气氛莫名地紧张。林久准备跑出去看的时候，对讲机响了，他连忙拿起来接听。是大队长的声音：你们小组立即准备，下午二点跟随TU154湖北战区机组准时出发。
　　机组地勤随机去做保障，不大常有，进入七月以来，各地汛情严重，部队已开了好几次动员准备会，并宣布进入“亚军事行动”紧急状态。大队长也在会上提请他们随时待命跟机。但像这样临时通知，如此紧迫地下达命令，林久还没碰到过。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立即叫上程虎几个人布置准备任务。等他们登上飞机，才知道，这趟机今天下午要连飞两次，为了节约时间才带上检修人员。机上除了抢险物质，还有一个空军医疗小分队。林久听到他们正在聊湖北地区发生的疫情，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出现小娟拿着脸盆往外舀水的画面，那片老民宅狭窄的小巷，排水系统本来就不好，只怕横流的污水也又病疫的隐患。还有唐伯伯的裁缝铺，堆得满地都是的花布，小娟不知累成啥样了?林久知道自己不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开小差，连忙把头转向舷窗。只见窗外乌云黑压压地翻滚，不停调整倾斜度的机翼，如同一把执拗又顽皮的钢刀，一次次切入云团，刚从一个云团里钻出来，旋即又钻进另外一个云团。机身随之剧烈颠簸，林久感觉到身边程虎的紧张，他双手死死握着扶手。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林久故意跟他开着玩笑。程虎随即意识到自己也太熊样了，连忙故作轻松，丢过来一句：“这下好，你马上就要飞到你女朋友的头顶上去了，哈哈，仔细瞅着吧，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程虎说这句话的时候，飞机已在下调高度，林久知道这是快到了。他连忙朝下看，心里一惊。熟悉的江面比平时宽了几乎两倍，隔着大约一千米的高度，也能看到浑黄浪涛的汹涌。林久生怕思想又开小差，连忙回过头盯住程虎，程虎依旧紧张脸色苍白。飞机终于安全降落在南湖机场。刚一停稳，林久就拿起了工具箱。爬到了飞机尾部，他要检测BCY的电机碳刷。紧接着又火速配合其他地勤人员进行加油加气充氧检查，等他忙完这一切，那边抗洪物质的卸运也已完成。飞机又被拉到了起飞线候着了。
　　林久注意到飞行员连休息室都没去，就在旁边候着。等一切就绪，他立即过来简单检查一遍飞机。随即坐进了驾驶舱，启动。
　　“我的妈呀，这么紧张。”程虎跟在林久身后小声嘀咕。林久没有回应，他一边走上旋梯一边朝着某个方向依依不舍地张望。
　　航程飞到快一大半时，突遭雷电大雨。飞机竭力避绕着积雨云，地面控制台已经下达了转飞备用降场的通知。可就在这时，飞机开始大幅度左右偏航。林久大惊，不妙，这种情况很像是谁把控制垂直尾翼和水平尾翼的两个插头接反了？他的心咚咚直跳，他清楚如果真是接反了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在剧烈的颠簸里艰难地爬向驾驶舱，大声喊话飞行员，让其不能再根据自动驾驶仪检测作调整，要立即迫降。驾驶员张口爆吼，“你他妈的说得简单，立即迫降，往哪儿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