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秋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嘲弄韩老师的意思。然而韩老师的眼泪让他感到韩老师原本也可以和看上去的完全不同。况且，小秋的大义凛然得到的回应让他感到了满足，在此之前小秋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好哥哥，至少在亲妹妹面前不算是。他经常捉弄自己的妹妹，嘲笑她，还和她争东西，对她指手画脚，说小姑娘就是心眼多。于是心情大好的小秋把那画往韩老师面前一推：“这个给安吧——她看上去很喜欢。”

　　【陆】

　　小秋教了安三年不到，安就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是韩老师消失了。据可靠消息说韩老师去了国外，去二女儿家了。
　　艾米在国外成了家，孩子接踵而至。艾米打越洋电话给韩老师，打了一个多钟头。韩老师听着听着，眉头拧成大疙瘩，愁苦爬上了脸。韩老师一夜无眠。
　　韩老师办理了提前退休。理由是病退。其实她并没有病，这谁都知道。
　　韩老师出国照顾二女儿和外甥之后，老大艾琳就完全占据了这个家。艾琳的丈夫自打生这个病，像个瘟鸡一样，总是蔫蔫的。韩老师说的没错，艾琳本分，有责任心，对成为一家人的丈夫，虽然不能让她满意，也会尽力去帮他，尤其他生起病来，这个家全仗了她。丈夫家不只这么一个儿子，他病了，有更好的更健康的儿子接替生意，这自是不消说的。丈夫不仅生了病，还落了难，儿子正上学，她独力撑起了这个家。话虽是这么说，独力支撑一个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于是艾琳的脾气日复一日地越磨越大了。
　　韩老师嘱咐艾琳要照顾好安。她为艾琳考虑了，艾琳知晓的。但是思来想去，艾琳决定牺牲这个小妹妹了，艾琳心安理得地想：安正当年，没有过不去的坎，毕竟青春就是本钱；而自己负担沉重，韩老师又一走了之，她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只能牺牲安了，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能怪自己心狠，安要怨就怨命吧，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艾琳摆出长者的姿态对安说：“爸妈去国外了，我实在无力供养你。我这个家，你也看到了，姐夫一身病，需要照顾，更需要钱，而你外甥，上小学呢，哪里都是要我操心的。我就是个穷教师，没多少本事。你也满十八岁了，可以自食其力了。”安懒得看大姐，自顾摆弄着手指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韩老师办好一切手续，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安。安盯着韩老师的脸，韩老师虽自觉对不住安，但她嘴上却说：“安是最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就不哭不闹的，是妈最乖的宝宝。当年把你送去外婆家，我的眼泪是不断的，看见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就忍不住伤心，想念……”说到这里，她擤了擤鼻子。安目光软了下来，呆呆看着韩老师，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可现在，艾米她太需要我，她离开我这些年，独自在国外，要受多少苦累……”韩老师哭了。
　　韩老师在安面前掉下泪来，安是不愿意看到的，韩老师决定再一次抛下她，她更是不愿意相信的。她已经十八岁了，今年六月她就已经十八岁了。她跑出门去，明明很大的太阳，却觉着在下雨。
　　安已经十八岁了。如今她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就凭这一点，她的爸妈，她的大姐，她的二姐，都可以离开她的世界。现在她的成绩，是的，她的成绩上来了，她完全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可是，大学，她只能当做梦了吧，她得先养活自己。韩老师没有钱留给她，没有可以供她继续上学的钱，她首要的是要解决生存的问题。韩老师已远涉重洋，会离她越来越远了吧。
　　安打理好自己的行装，小秋画的那幅画，离她最近的母亲，她忘带上了。她离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离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怀抱圆满和温暖是每个人都想有的，但不圆满的人生和凉薄的世界一直存在……
　　这一年安18岁，这一年是1999年。

　　【柒】

　　小秋看着眼前的这个安。她不停地絮叨，絮叨她从18岁开始的经历。
　　韩老师再一次地离开，18岁的安无处可去无枝可依了。她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每个城市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每个人的脚步匆匆，她也跟着转啊转。和韩老师、艾琳在一起的几年，安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奋发图强。有一天，她终于安定下来，除了上班，就是一门心思弥补未竞的遗憾，把休息的时间全部用来报了成人高考，自修本科。
　　拿到证书的那天，安浑身轻松。
　　她想起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每天上班经过的路上，听到谁家窗口传来侃侃的歌声：“葡萄架下已空空的啊，没有外婆讲童话……”一时，她泪眼模糊。这一年，安已经离家整整7年了。
　　小秋一句话都不说，只静静地看着安。她已经好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了，这次能见到小秋，也在她的意料之外。安问小秋，“还要听吗，这才仅仅是开始，对那个家还是期盼的。”
　　小秋点点头，俯身向前，鼓励安继续说下去。眼前的安变化太大，比起韩老师来还要大得多。如果不能一吐而快，小秋觉得安终有一天会崩溃的。
　　“你能想到吗，”安坐在椅子上，指尖敲着桌上放着的韩老师和艾琳的照片，“这些年，这俩儿，最亲的亲人，抛给我多少苦恼？”
　　小秋的目光再次停在照片上，照片上的韩老师头发散乱着，像风中飞舞的芦草。可是比起来，变化最大的还不是韩老师，韩老师毕竟老了，可是安，安还并没有老，但她看上去比老还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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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秋把安送到住处。她太疲倦了，多年不见，已经面容枯槁。时间的车轮滚滚而来，碾过所有的记忆。没有任何声响，已被远远抛下。当年那个让艾琳羡慕嫉恨的年少淳朴的女孩，不时出现他的眼前。那时，她是韩老师指给他的妹妹。这个妹妹，乖巧，懂事，让人无限怜惜。
　　想到这一天她说过的话，小秋终于对安说，“你越来越像艾琳了。”安大大吃了一惊。难道她和艾琳，就这样被时间置换了吗？这话从小秋嘴里说出来，她不该有所怀疑的。这些年，尤其是近几年，她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了。一次次的心伤，让她从痛苦遁入不平，时时觉得这世界无端亏待了自己。

　　【捌】

　　什么都是一转眼。一个陡转急下，忽而一个老年的心境就乌吞吞地遮蔽了整个天地。安糊涂得不能再糊涂了。
　　再次从国外回来，韩老师这是怎么了，当年那个活力四射的女人，今天竟像一个温吞吞的病秧子？她的大好时光，都丢在哪儿，给了谁？留在那边养老不是也挺好的，照顾了艾米一家子十几年了，怎么就不能继续让这些年接着空白下来？
　　安想起那天，刚到家门口，听到艾琳艾米正打视频电话。艾琳一个劲儿地抱怨说：“这个安十几年不回来，妈前脚进门后脚就住进来，想怎样啊，她？”“这安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妈不过是可怜她，让她回来，她还是识相点儿吧。国内那边的一切，自然是大姐你的。她想也白想的……”艾米摸准大姐的心思，顺着她说。
　　可是韩老师终究还是回来了，带着年老体衰，带着胆小琐碎，踩着小心翼翼，在艾琳的颐指气使中缩小再缩小。安实在想不通，这个韩老师，为什么要回来受这个气？艾米那边不好吗，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看艾琳的眼色？这下倒好，闹翻了，艾琳搬走了。
　　安纳了闷了。她去问韩老师。韩老师垂着头，想起自己那天哀求艾琳的眼神。她唉声叹气：“安，我老了。不要再让我作这个难吧。艾琳一家已经从这个家搬出去了，还要怎么样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在家……”韩老师的指责让安满腹委屈，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成了这个家的累赘了？
　　安实在伤脑筋，她，怎么做都不对。
　　艾琳曾经帮着打理这个家，从破烂的小平房到今天这个三居室，她没少花心血。这套房子最初是韩老师单位留下的，但是单位拆迁集资再建房时，所需的花费虽然是艾米从国外寄回来的，可是她艾琳，一直挖空心思地张罗，为了争取一套好房子——这个房子到手之后，她又是装修又是打理，真是没少花心思。韩老师一句话就把安给叫了回来，这个安还真把这里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呢。艾琳忿忿不平，不断对艾米吐槽。艾米一心想置身事外，艾琳怎么说她就怎么听。艾米被骚扰得烦了，就打电话给韩老师，让她管好安，别太由着安的性子来。“安算咋回事，”艾米说，“她也老大不小了，想赖到这个家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