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被艾琳艾米纠缠得万分头痛，为安心烦，不知不觉她后悔当初叫安回来了。安也许是漂泊惯了的，她又想。忽然她想到了小秋。
　　艾琳从韩老师家搬出去快一年了。其实艾琳心底是不情愿从这个家搬出去的，她为之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就怕万一韩老师犯了糊涂，把这套房给了安，她之前多年的努力就算白费了。可是她又必须得搬出去。她们一家加上韩老师两口，还有安，太挤了些。再说了，近些年政策不断变化，她的待遇跟着也提高了不少。日子渐渐过得去了。艾琳的丈夫这几年境遇比先时也好了些，生意多少也可以做些，一切看着都在好转。房子车子票子，要啥有啥了。况且儿子也大了，眼瞅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一想到儿子大了，为孩子想，她也一定得拿下这套房。艾琳本来可以安枕无忧，可是安的回来让她重新陷入不安，她不想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为之操劳半生的，她怎么甘心拱手相让。最重要的，她得为自个儿想。她们的那套大房，肯定是要留给儿子结婚用的，现今年轻人不时兴和老人同住，韩老师那套房无论如何也得是她艾琳的。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讲，当年为出国，那房子，韩老师是满口许了她的。
　　“这个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苦苦撑着这个家的时候，抓不着她的半点影子，”艾琳对韩老师说，“她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人放心呢。以后您老有任何事儿，尽管叫她，现如今我可忙着呢。她年纪小，精力旺，又不操其他心，她不来谁来！”
　　艾琳说到做到，自打搬离这个家后，韩老师老夫妻俩儿再有个头疼脑热的，艾琳一概不管不问了。韩老师愈加烦恼。天长日久地，韩老师看见安不住地心烦，安终于也搬离了这个家。但她又不敢搬得太远，免得韩老师有事的时候抓不着她。
　　接二连三地，安累病了。她躺在离韩老师家只有几十米远的房子里，发着烧，想下床喝口水结果又跌了脚。就是这么近的距离，韩老师也不肯走过来看看这个为她生病的小女儿。安一想起来就难过。
　　小秋这次见到安正是在这个多事之秋。这一年的安糊涂不已，想不通的太多太多，深陷生活的泥潭，拔不出脚腾不出手来。

　　【玖】

　　小秋是韩老师叫来的。韩老师本没抱多少希望，谁承望，小秋前些年不断回来母校，留下的电话和地址总是最新的。
　　这一年，安34岁了，距离上一次和小秋的见面，中间已经隔了整整16年。21世纪的钟声敲响已过了15个年头，安却陷在现实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了。小秋不禁地摇头。他的兜里，还揣着当年韩老师背影的画，本想这次见面，拿给安，给她一场惊喜的，他不曾想，自己倒被安给惊到了。
　　小秋回到自己家中。想到安现在的模样，小秋只觉得安的变化真是大——比起韩老师的变化还要大得多。韩老师打国外一回来，安重新变成了小孩，不再是一个人独立自主的模样了。
　　他这次见到安，是韩老师一个电话叫来的。韩老师说，她没想到还能联系到小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的啊，小秋想起来摇头苦笑起来。
　　这么多年了。自打韩老师消失，安也消失了之后，他小秋，是怎么样地着急啊。他跑遍学校的办公处，他跑到附中艾琳的办公处，问艾琳，艾琳悻悻地看着他：“咋样，这小丫头，你对她再好又怎样，她还不是一声不响就走开了……你还真把她当妹子了，嗤！”临了，她甩给他那幅画，“看看哪，就连这个她都没带的！”小秋的耳边嗖嗖地全是冷箭的声响。
　　艾琳冷笑着的声音犹在耳边，再次见到的安，已经如此地不同了。16年了，安已经面目全非，桑海沧田。
　　当年艾琳对小秋的冷眼并没有让小秋灰心意冷。他每每看到那画，只着急安走得太急了，她的样子得多狼狈啊。工作之后，他几乎每年回学校一趟。然而一年年地，留给他的只有失望而已。渐渐地，他也忘了还有这回事了。他甚至觉得，安只是一种虚无，并没有确切地存在过。一切都只像是他的一个臆想而已。只有那画，好像一个模糊的影子告诉他时间已经远去了。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他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安，她看上去竟不是那个安了，但她又确确实实是那个安。安对他，对这个16年未曾谋面的小秋，一如既往地信任。从安的话里话外，他可以看见那个他熟悉不过的安。她始终没长大，韩老师的一声召唤，就会令她重回童年，以为就此可以重温儿时的旧梦，以为自己还会是那个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温情的孩子。可是她不断地失望，不断地失望。现如今，她是不能再对过往抱有任何希望的了，她是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小秋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是安该清醒的时候了。她34了，她不是小孩了，是她该长大的时候了。
　　晚风凉凉的，其实正是人间好时节。避开有路灯的区间，看树影摇晃，暗影沉沉。天边挂着几颗星，头上睒着更多的星。不远转过的车，灯光晃过来，把一树一树的暗影打在墙上，好像素朴的水墨风景画，不时变幻。经过谁家窗前，灯火通明，墙上的时钟指着七时半，知道时候还早，又转上几圈。
　　“时候还早。”小秋打量着周遭，心里升腾出的希望越来越强烈：安会好起来的，她会明白，这个季节如同多年之前一样，仍旧安然无恙。不觉间月亮升起来。
　　“安，是时候拥有自己的生活了。”小秋专程找到安说，“找个身边的好人，嫁了吧。”安看看小秋，先是一愣，忽而明白了。
　　“自己的生活，身边的好人。”这些年她的身边，确实有过这样的好人。无奈她始终下不了决心。而今，这个小秋，这个多少年前的小秋，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着这样的话，她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现实，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现实。
　　小秋把那画递还给她——虽然旧了，但画上，韩老师的背影依然那么意气风发，美丽动人。
　　安咧开嘴笑了。小秋从她难得一见的笑容里，看到了许多年前那张无邪的纯真的脸，与此同时，安的眼睛里现出一种久违的清澈来。

　　【后记】

　　回国养老的韩老师一直还是那个样子，需要人的时候，陪着她的总是安。这时候的安，再也不会为在生病时得不到韩老师应有的关心而伤心痛苦了。
　　小秋看着安即将周岁的女儿，露出小门牙，虽然这女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安，但他从那女孩的眼中看到一种最初的感动。这是2017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