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牛粪的拖拉机

作者:帘外落花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7-12-08   阅读:

  
  小代有他的懂事,在家里受到的热情有几分亲切,和刘胖子与父亲那种江湖兄弟的义气隐有区别。小代与我父亲的关系达到最好,是去粮站上班以后。小代开拖拉机不到两年,招到粮站上班。工人编制。
  父亲周六来县城接我,总会去找小代。小代会接过一叠父亲递给他的粮食本,去帮着开票。养惯了猪的母亲对牛羊生不起来兴趣,父亲只好在院子后面用草甸搭了一个圈舍,让她继续养猪。又开出一片地,在七八两月种一些耐寒的圆根萝卜、青菜、大白菜。母亲到扎溪卡不到两年,除了气候和自然环境,几乎又过回了老家的模样。尤其是她的口音多年如旧,惹了哥哥几多不满。我却觉得无所谓。
  扎溪卡属纯牧区,国家每月给牧民计划有固定的麦子和青稞。吃不完他们会送给父亲,集中几百斤后在粮站买来打成麸面,搅了干菜喂猪。小代在粮站工作刚一年,就出事了。
  出事那天,阳光是平常的阳光,扎溪卡该有的白云一朵不少,该流淌的河流一滴不少。但是,代伍被公安抓走了,一同抓走的还有父亲一个单位守门员的儿子。原因是涉嫌非法盗取枪支。
  据后来帮他辩护的哥哥讲,两个人闲得无事,在县城闲逛,恰好看到一户房门没锁,没锁的房门恰好在枕头下放着一把枪,还有几发子弹。这两个闲得无事的人取了枪,闲逛回家里,对着钢炉打了一枪。也不知道代伍有没有恐惧。他们把枪和子弹埋在了钢炉的炉灰里。
  在那个人烟稀少,故事也稀少的县城,代伍出事的事顺着扎溪卡的风吹到每一个角落,也吹到了院子里。母亲抹了几次眼泪,说他平常的好,叹息他盗抢的傻。
  最后一次见代伍,在县城最中心的广场上。广场靠山那面是电影院,有高高的台阶,对面是武装部,武装部的对面是公安局,旁边是新华书店。平常除了晒太阳就念经的市民,平常除了上班就晒太阳的职工,平常除了读书就想着怎么玩的学生,全集中到广场看公判大会。山顶的风吹来沙尘,山顶的风天天吹来沙尘,人和人聚在一起,被浓烈的阳光一晒,浓烈的酥油味与沙尘裹在一起,都来看热闹。校长没来,他在头天夜里和哥哥长谈。哥哥说校长一直在抹泪,感怀半辈子扎根高原,把代伍留在老家孝顺爷爷奶奶。愧疚对代伍关心太少。
  代伍佝偻地站在那电影院外高高的台阶上,夹绑在两个公安中间,反绑着双手的他更瘦了。另外一个同伙原本就瘦小,像个淘气归来受罚的孩子。他们两个的犯罪行为被汉语和藏语重复审讯、宣判了二次。这样讲,在少数民族地方犯法是不愉快的行为,而获奖是非常愉快的事。因为同样的事一旦正经起来需要双倍的时间。比如那天的代伍。
  那天,哥哥在审判台上侃侃而谈。从分到学校到老师他一直委屈着,借调去文化馆好像也不能挥洒他青春的力气和才华。那是他第一次坐在审判台上当辩护人。也是那一天,代伍作为从犯判了五年。哥哥从审判台下来好像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从此刻苦攻读法律书籍,终于成为一名律师。
  二十多年后,在青海的西宁,最寒冷的冬季,最黝黑的出租屋里,遇到很多来自扎溪卡草原的故人。我问起过代伍,他们也说不清楚他出狱后去了哪里。
  三十年后的大雪节这天。紫云山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我想起了代伍和刘胖子。
  扎溪卡遭遇大雪灾那年,河里的冰结得特别厚,像桐油。刘胖子约父亲一起去西区打鱼,来回半个月。赚没赚钱不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提起刘胖子,父亲就会骂一句:“那死狗日的刘胖子,烂弹簧。”我以为家里从此不会再有这个油腻腻的男人来吃饭了。
  第二年冬天,春节的前两天,也是我离开扎溪卡最后的一个春节。刘胖子开着那个已经处处凹凸,狼狈不堪的拖拉机来了。麻布口袋打开,倒出来白花花一堆有腥味也有雪霜的物体,仔细一看全是晾干的鱼鳔。
  就着灰暗的煤油灯,洗干净煮在火锅里,鱼鳔的口感让我念念不忘了很多年。前年,父亲中风瘫痪。父亲无力挣扎的状态很像他在雅砻江里捕捞出水面的鱼,铺在他身下的尿不湿总让我想起刘胖子送来的鱼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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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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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3

  • 花落无声

    这篇文章是我迄今为止度过最好的散文。好在哪里,一时说不出来,但是觉得真好。以前读过,留下很深的印象。

    2019-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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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泓碧水

    好文!

    2018-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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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扎溪卡以牛粪做燃料生火做饭取暖,是千百年来的生存习俗。”这真的是地方特色。
    可惜了一时兴起的代伍,为之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
    那个油腻腻的胖。
    那些鱼鳔的比喻好让人难过啊。

    201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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