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茕影月光下，眼睛望着远方，愣愣地出神。我走近他，对他说：“报告首长，我缴获的美国月饼，拿来请您品尝。”他没有看我，用左手指一指身边的大青石块说：“你坐下吧，别称呼我首长，我只是一个副排长。月饼美国没有，只有咱们国家才有，你不要撒谎欺骗我。你把家里的月饼拿来给我送来，我好感激你啊，谢谢你！”他的神色黯淡，情绪沉重，思维却如此的清晰，哪像个疯子啊？
　　我把《毛泽东选集》掏出来还给他说：“排长，我已完成您下达的任务，读完了此书，现在还给您。谢谢排长了！”他接过书，珍爱地抱在胸口上说：“我不能没有这本书啊，我的生命就是他给的！这就是我的命啊！”他颤动地手把书放进衣袋里说：“今夜是八月十五节，月亮这么圆。今夜也是团圆节，一家子亲人都聚在一起吃月饼看月明。今天是俺们四个人的生日，他三个在六十多年前就都牺牲了，他三个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他们都是在解放战争中为了劳苦大众能当家做主，过上好日子而献身的！”我默默地听他说，不时点头。他的语音有点悲咽说：“季东海牺牲那一年才二十三岁，是个讨饭娃，父母穷死了！参加了革命，作战非常机智勇敢！那一次战斗，要抢夺占领高地，他冲在前边。蒋匪的营驻扎守护在上边，要点上有一个暗堡，火力最为凶猛，三挺重机枪封锁着冲锋，杀伤力那么强大！我们二十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了下来，死伤了好多战友同志。连长火了，把军衣一脱，光着膀子，抱起一捆手榴弹就冲出战壕，被季东海一把扯住说：‘连长！你不能去！要去我去！’连长一把推开他吼道：‘你是党员吗？滚！老子是党员！只有老子上！’季东海把连长按在地上说：‘连长，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能上啊！咱连需要你领着去解放更多的受苦、受难、受欺压的穷苦大众啊！由我去炸了狗日的暗堡最合适！’连长瞪着眼吼道：‘狗日的季东海！老子给你处分！你把老子放开！让老子去炸了它！’他竟一拳把连长打晕了，抱着手榴弹冲了上去！他滚爬着接近了暗堡，把手榴弹扔进了暗堡。敌人又把手榴弹扔了出来，季东海把手榴弹拾起来举着伸进了暗堡内，弹爆炸了，他英勇地牺牲了。”我由衷钦佩地说：“真雄英！这不就是董存瑞吗？”他点头说：“是啊！战斗英雄董存瑞，他是典型，那个年代，哪个连都有这样的英雄！”
　　他撸起左臂袖来让我看他的弹伤说：“你看，这里枪子从肌肉穿了过去，没有打断骨头。”真得是一个铜钱大的皱疤痕伤，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得很清。他又挽起裤腿来让我看，大腿上有三个弹子疤痕。两条腿上下都受过枪伤，幸好都没有穿进骨胫内。他又掀开衣服，胸腹部和背部都是成片的伤疤，他指着说：“这都是炮弹和手榴弹炸飞的铁皮钻进肉里受的伤。”他全身无完好皮肤，伤痕累累；还被打去了一个左脚中指，能活着回来，真得是万幸了！
　　他默然了一会儿，抬手擦了擦双眼，原来他流泪了。我感到眼前这个瘦弱苍老的老人，他是那样坚毅而又柔情满怀；他经历了残酷的战火洗劫，百战余生！使我敬重！又对他现在怜惋！
　　他接着说：“张长水，他也是八十五日生日，牺牲那年二十六岁。他是班长，接受连队命令掩护团撤退，他的班全打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凭借有利地势，硬硬地阻截住敌人两个小时的进攻！为团安全撤出包围赢得了充足的宝贵时间，他英勇地为了解放人类；消除阶级；争取劳苦大众的平等自由，当家做主献身了！”他说完，又擦擦眼，叹口气说：“姜南阳也是八月十五生日，他个头不大，行动非常敏捷，是尖刀班的班长，接受连部命令，夺取敌扼守的要道石板侨。他怀抱冲锋枪带领全班冒着密集的子弹冲过石板桥，在身中数十弹的生命最后一刻，把死守桥头的敌兵消灭了，自己也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英勇牺牲了。他们三个和无数的战斗英雄，都长眠在烈士陵园里。现在看来，他们是幸福的，他们一直生活在崇高的理想中去世了，带着美好的憧憬……，我不如他们啊！我不如他们！”我郑重地对他说：“老人家，您们都是战斗英雄！国家有功之人，今天祖国繁荣富强是您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您们是最可敬、可爱的老前辈！我们这一代亨的是您们用生命给铺垫的幸福，我们不会忘记您们老人家在峥嵘岁月里所付出的一切！”
　　这时，一个人走来说：“孙大爷，我给您送饭来了，快去吃吧。今夜来的晚了点您老别见怪。”说着搀起老人向他住的树林边的茅草团瓢走去。我也携扶着老人，一起送他回茅棚内。我问那送饭的说：“你是大爷的亲戚吗？”那人一笑说：“我不是他亲戚！我是敬老院里厨师。这个老爷子脾气古怪，县上领导把他安排去敬老院，可是他死活不去，只愿在这里。这不，县委书记亲自安排敬老院；院领导让我一日三餐来给他送饭送水，照顾他的生活。”
　　灯光下，果然，送来了六个菜，和几斤月饼，还有好酒和矿泉水。茅棚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有，看来都是政府派人送来的。厨师把电壶装上水，给老人烧水，伺侯老人吃饭。老人家口中道念着他那三个战友的名字，把酒一一祭奠他们，同他共过一个仲秋节生日。
　　我下山回到家里，一夜没有睡好，尽反复想着这个老人。临明天时，我迷糊睡着了，见县委领导去看望慰问老人，和老人合影留念，醒来原是做了一个梦。
　　尔后，我忙着赶写小说，也就暂时忘记了老人。到了十月里立冬以后，天气骤然变冷，电视天气预报说新疆、内蒙、吉林等地因西伯利亚寒流袭来，降了大风雪。冷空气马上进入内地；最近三天，河北、山东将会有雪，气温降到零下六至八度。
　　我刚好完结了一篇小说，休息一下，去赶集会，见有卖的军大衣和军棉乌拉鞋，就买了去给老人送去，希望今冬能给老人增添点暖意。我兴冲冲地登上山巅，穿过树林；眼前的景像让我震惊了。茅草棚不见了，在原地基取代它的是一堆新土丘。
　　我惊愕了，放羊的老汉又来到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很干净布包对我说：“孙大河走了，他就埋在小土丘下面。他走时托我把这个包捎给你，请你把它保管好。”我接过包，打开一看，还是那本《毛泽东选集》我由不得自已的情绪，泪水夺眼睑奔涌而出。
　　我蹲下身子，用火机点燃军大衣和棉乌拉鞋焚掉了，让老军人在阴间穿在身上，别冻着了。我望着方圆不足五十公分高的小土丘，光秃秃的连个标志也没有，不知道的谁能想到地下长眠的是位开国和支援朝鲜；战功显著；遍体伤痕的人民解放军人；还以为是谁随意堆了一个土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