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晚上,我去附近的娱乐场所寻找蔻,最后一天,晚上,我去一个上层人休闲的酒吧,解我心中的困惑。
剧目开始是是当时流行的好莱坞歌舞片断,接着是轻音乐,最后是乡村音乐。幕启,全场一阵骚动,像微风扫过丛林,与这声音和谐的是悠扬的女中音从舞台深处飘来,柔润如流水,观众一阵嘘叹。一位歌女在幽明的灯光中显现。灯光渐亮,我的心头一颤,幻出那赶海时,电光一闪,芹的回眸。台上的女子在萨克斯伴奏下头微微摆动,正是那个样子,蓬头的小芹。美国西部的乡村歌曲,真是醉人呐,演唱者喉音悠悠的颤动……我草草写了一个字条,低声唤侍者,向台上一扬头。他微笑躬身。
终场了,人渐散去。歌女款款走到我桌边。我起身致意,要过两杯饮料。
女子坐定,我开口了。
“姐姐,”我见她一阵愕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看你一脸狐疑的神情,我就先来介绍一下自己吧。”我这样开头,举止和声音尽量不使她受惊。“我是画家,叫陆瑜,前年我在你家住了三个月,最后的半个月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我得了病,一个小丫头日夜服侍我,喂我饭水,用凉手巾为我降温,夜里她坐在小板凳上伏在我床头打瞌睡。小芹,那年她刚刚十三岁,我给她画过几幅肖像,我把她放大了,认出了你。你走时她只有两岁,她是茅根生叔叔的第二个女儿。”说到这,我见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突然抓住我的手:
“画家,你快告诉我,他们的状况,妈妈、爸爸还有小蓬、小芹。”
“一个很长的故事,此处不是讲话之处,先说一句,他们都好。”
“那么明天上午,到我家去。现在有些晚了,我去接孩子,明天早晨在这等我,”说着我站起来,她伏在我肩头,一阵抽泣。
“他们都好。没病,身体健康。”我拍着她的肩,安慰她。
第二天,我们在酒吧见面后,她领我到了她的住处,公寓楼里一套两室一厅的宽大的房子。显眼的是厅里一个几子上一架留声机,边上是一个书柜。
我坐下之后,她给我倒一杯咖啡,望着我。我简略地说我去渔村体验生活,病了之后,蓬和芹兄妹二人送我回国,走时茅叔希望芹能留在国内学习,上官叔期待蓬能在美院深造。后来父亲想了这个计划。他的一个学生在旧金山办了一个工艺学校,希望父亲在退休之后能帮他创业,当我讲到蓬进修半年之后,便同我们到了旧金山时,菊激动万分,要立刻见到弟弟。
我说,你别急,别惊动他,他现在手上有大项目,他如跑来,别人很难接手。工作会有很大损失。
我说,等两天,我的课讲完,带你去。我又问她这十多年的情况,她说,这话很长,我现在去接孩子,他在朋友家,等我下班。明天这个时候,你还到我家来,记住这个楼、门,说着,她又匆匆写了地址。
第二天,我来了。一个男孩来开门,她让孩子叫叔叔,孩子怯怯地叫了一声。我抚了一下他的头,他躲开了。随后钻进里屋。桌上两碟点心,一瓶酒。
坐下之后,接着昨天的话题。
“这几年我没法和家里联系,那儿不通邮。”
“阿蓬不是在万隆吗?”
“我走时他还小,没有离家。”
“唔。”
“带我来这里那个英国人,他不是坏人,他要告诉我家,我不让,他要立下字据,我说我不懂,只要你不欺负我,我能吃苦。当然他也谋利,他的确也为了我的工作前途奔走过,他两次带我去好莱坞。第一次见我的是个老女人,一个教师,她问我的学历,我的英国人向我翻译,我摇头,又问我会唱什么西方歌剧的片断,后来又让我随便唱点什么,我唱了家乡的民歌。她微笑点头,然后摸摸我脸蛋儿,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这么单纯漂亮,可惜……我们现在不演东方剧。她和英国人说了些什么,她记下了地址,我们走了。”菊姐喝了一口水,淡淡地笑了。“我们第二次见的是一个男的,好像舞蹈教师,这次我唱了美国的乡村歌曲,他轻轻打着拍子,很感动的样子,她又问我会跳什么舞,我摇头,他看了看我的腿,我的个子不高,他问我年龄,我说十五,他歪头,撇嘴,摊开双手。我们告辞,他笑着摸我脸蛋儿……”菊姐说到这淡淡笑了,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
“后来,他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大篷车的老板。我们在一个酒吧里见面。老板一眼看中了我。让我随便唱一曲就成交了。他和英国人算账,之后,领我吃了饭,把我带走了。
他们是一个巡回演出的团体。班子有二十多人,老板有五十来岁,大家叫他约翰大叔,性情开朗,幽默,会演一手好戏法。我开始干杂活,打扫卫生,帮女的带小孩,给男的洗衣服,剧务准备道具时我给他们当下手。伙伴们都爱逗我,大姐们总爱捧着我的脸,细细端相,‘这个亚洲娃长的可真俊,纯朴、稚气。'
老板说,唔,等你们听她的歌吧。他得意地歪头,吐着烟。
现在就让她唱一个吧。伙伴们七嘴八舌。
”别急,小伙子,我正跟老师讨论她的功课。现在先让她多干点活,跟大伙混熟免得她想家。“
是的,我一下子感到这个大家庭的温暖。
我的两位老师是一对夫妇,俄国人,男的叫华西里,女的叫娜达莎。他的家乡闹革命,两人从欧洲来到美国。他们是专门研究乡村歌曲的。约翰大叔让俩人带我。他们给我讲一些音乐知识,教我识谱,练习发声。拿来一些曲子,让我摹彷。开始我给姐姐们伴唱,半年就独立登台了,只两年,我就走红了,二十来岁随团跑了许多小镇和大城,约翰夫妇看中了我,让我协助管理这个家。我一直没结婚,也有了一些积蓄。我们沿密西西比河的小城演出,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可是灾难也来了,前年的一天,当局突然抓去了两位老师,说他们是苏俄的间谍。借巡回演出收集情报。老师把他们的三岁的男孩交给了我。大叔受了惊吓,说他年岁大了,该退休了。他把钱分了一下,让大家各寻生路,挥泪告别。我便带着孩子定居在这里。想到他也快上学了。”
我问她未来的打算,想不想成家。她喝了一口咖啡,停了一会,看着我,淡然一笑,说,在美国,个人生活弄不好,很容易陷入泥潭。像她这样老处女多的是。这时孩子叫她。
我起身说,做饭吧,姐。
“好,后天下午,我不上班,你如无课,可过来。”孩子探出头,怯怯微笑,妈说和叔再见,他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