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的蹄音响在心上

----读《诗经·卷耳》

作者:相也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9-10-23   阅读: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你看那男子归家的急切情景:翻过了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山岗,马儿的腿都跑软了,眼都累花了,最后马儿都累趴下了,还不见故乡的山,故乡的树,故乡的人影影,可见关山之遥远。男子只好斟满金樽,借酒浇愁,怎奈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维一不永伤。思夫的女子能想像出这样的情景。可见,思夫之情浓的化不开了。
  文人们总想把古人这种朴素的怀人之思、等候之景,总结成理论的东西。张玉谷在他的《古赏析》中,就把这种“悬想”式的手法称为“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从而造出了“人从对面飞来”的绝妙虚境。与之手法相同还有一首,《古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作以终老!”
   这首,我初读时总感到它和《卷耳》一样,异常单纯。待到再三涵咏,才发现这“单纯”,其实寓于颇微妙的婉曲表现之中。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开的美好季节。在风和日丽中,荡一叶小舟,采莲女们穿行在“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开始一年一度的采莲活动。当姑娘们竞相采摘着荷花,声言要将最好的一朵送给“心上”人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远在天涯!此刻,她真想让夫君把幽香袭人的兰草插在她的发际上,岂不更教人心醉?可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芙蓉”,此刻又能遗送给谁呢?  
  相思正浓时,诗的空间突然转换,出现在画面上的,亦已不再是拈花沉思的采莲女,而是那身在“远道”的丈夫了:“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仿佛是心灵感应,正当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忧愁,回望着故乡和妻子。他望见了故乡的山水,望见了那在江对岸湖泽中采莲的妻子了么?显然没有。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无非是漫漫无尽的“长路”,和那阻山隔水的浩浩烟云!
  这种“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的“悬想”方式,与《卷耳》,还有《陟岵》的主人公,在悬想中显现丈夫骑马登山望乡,父母在云际呼唤儿子的幻境,是何其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那电影式切换出的两幅画面:一边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远天,身后的密密荷叶,红丽荷花,衬着她飘拂的衣裙,显得那么孤独而凄清;一边则是云烟缥缈的远空,隐隐约约摇晃着丈夫返身回望的身影,那一闪而隐的面容,竟那般愁苦!两者之间,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卷耳》中,我们还分明能听到丈夫返乡的马蹄声,在山谷间铮铮而响。事实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与孤独。正是在这样的静寂中,天地间幽幽响起了一声凄伤的浩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意韵,如山泉之曲折,飞凌之急瀑,怎能不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声?
  怀人,是世间永恒的情感主题。不仅男女之间,兄弟之间,朋友之间,怀人的情感大致都是相同的。表现在诗歌中,用这种悬想表现方法,比直抒胸臆要含蓄委婉得多,后代诗人们写怀人诗,已经能很熟练地能仿效春秋时的古人了。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还有徐陵《关山月》、张仲素《春归思》、元好问《客意》等抒写离愁别绪、怀人思乡的诗歌名篇,都可以回首寻味《卷耳》的意境。《诗经》,就这样以丰富的艺术营养,不断哺育了后来的诗人;亦以纯朴而原始的情感,不断丰富了后人们在朋友之谊、兄弟之谊中保留的那份人类最为朴素的挂念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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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人虽苦,但有时候,没有人可等,没有人可怀的滋味,也是无趣的。这意思,最早也是从娘的言语里感觉到的。农闲时,娘常撵爹出门,去串串门嘛,大队,公社,县城,那儿都成。但父亲连邻居家的门都不串。娘说,整天儿土眉灰脸地粘在一搭哩,就不怕牙与舌头咬啊。那时我不懂。人们渴求的不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娘苦苦等来了父亲,呆了一辈子,怎么又流露出隐隐的一丝儿烦了呢。后来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多了,我似有所悟,也似乎懂了娘那份土的掉渣的情感。
  那些分居的,远别的情人,亦或夫妻,相聚时情浓意长,相别时恋恋不舍。就因为适当的别离能让人等待,能给人带来相思。有一首旧歌《站在灌木丛旁的女人》:“在等待雨季的来临\\站在灌木丛旁的女人\\她的手缠着无名的藤\\默默数着一圈圈年轮。……说不出她是什么人\\从清晨到黄昏\\等待这一生\\那扇等谁开启的门……”人,大概不能尽失的,就是等待的味儿了。相反,哪些长相厮守的,时间长了,倒像左手摸右手,两人变得了无情趣,没了温度,亦没了激情。渐渐地,对方的优点不见了,吸引心灵的东西找不到了,对方的缺失逐渐显山露水。于是,无趣来了,别扭来了,矛盾来了,牙与舌头的架也来了,甚至是老两口唠叨不完的牢骚。有的,甚至走向了永恒的分离。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不管是夫妻,还是朋友,相互之间还是要有一点适度的距离,才能存一点心中的念想。就如儿女,父母心中念道的,记得儿女孝顺与好的,不是长年厮守身边、孝敬侍候爹娘的,而是在外工作一年半载才回一趟家的。就因为有了距离,才产生了美,产生了浓得化不开的念想。
  如今,这种距离感,想有都没有了。即便远在天边,远在海外,也没有距离感了,因为人人有了手机,农村里的人,不管村姑,小媳妇,还是汉子们,亦都有了手机。怀人了,念道了,一个电话,或微信上一个视频,就都喧了,聊了,就什么想头都没了。念想,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盼头。但手机,又成了人的心与心之间最大的距离。逢年过节,儿女们是回来了,或者,年轻媳妇的老公是回来了,但人人抱一个手机,窝在沙发里,整天跟手机说话,跟手机聊天,就是不跟爹娘说话了,不跟夫妻说话了。人在眼前,心在荒远。望着眼前的人怀人,那滋味,就不是《诗经》中的怀人滋味,不是站在村口的盼头,只剩下心的悲凉了。
  只有张爱铃是一个例外,她不仅深谙距离之美,更喜情感的悲壮与苍凉。“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张爱玲说的苍凉,是否正是《诗经》中,那些思夫的女人们没有唱出的余韵呢。
  (2006年10月15日初稿于凉州,2019年10月15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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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等待和怀念远方的亲人,是苦难的、荒凉的生活中最温暖最执着的亲情。作者写了奶奶等待爷爷、娘等待父亲这两代人等待的故事,一样的深情,等来的是不一样的结果。文章如果就此结束,也足以感人至深。作者却并未意尽,而是笔锋一转,到诗经里,唐诗宋词里去寻找这份怀人情结的始末,沿着这条线索,让那些曾经苦苦等待的人儿,在诗词里鲜活起来,让那些浓浓的等待思念之苦得到稀释,在诗情画意中,沉淀成一杯浓郁的酒,一首醉人的歌,一道醉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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