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源自欺辱，报复出自尊严的损伤。狼有狼的规矩，狼讲究的是人不犯狼，狼不犯人，人若犯狼，狼必犯人。当井水不犯河水时，狼是调节生态平衡的利器。草原上兔子成灾，老鼠成灾时，对草场的破坏是灾难性的。猎人的枪，打不过兔子的繁殖速度；农人的药闹不尽老鼠。只有狼，能够调节这个生态链条的平衡。但草原上的狼第一次听到了这种密集的枪声，而且这种枪声，枪枪要狼的命，声声要狼的命，它们的祖先从严没有给它们留下识别这种可怕声音的智慧。但草原上的狼，第一次受到了生存的威胁，不得不挺起勇敢的胸膛，面对接踵而来的灭顶之灾。
　　从此，马营滩草原上，狼们把报复与攻击的目标首先锁定到神枪手全娃的身上，并一刻不停地跟踪着神枪手的行踪。狼的嗅觉敏锐异常，能用它的鼻子记住仇敌有别于其他同类的独特气味。只要全娃不死，只要他身上还有微弱气息，狼就能分辨开全娃与其他人的区别。这是狼的祖先留给狼子狼孙的智慧。而人的祖先，就严重缺乏这种智慧，在人世上活人一辈子，交往一辈子，也识不透人心。临了，只能在茫茫人海里，发出可怜的叹息：今生，得一知己足矣。狼们时刻记着全娃的气味，是全娃抓了狼崽娃子，又开了第一枪，打死了它们的狼后。时刻记着，是全娃先后打死了它们的近百个兄弟。此仇不能不报。在全娃睡觉的时候，狼们正在四处侦察，正在全娃的房顶屋后，勘察着最佳的进攻路线和后撤通道。在随后的三个月里，狼群们一次次对全娃实施了进攻。全娃天天与狼周旋着，夜夜与狼较量着。凭一手神枪，又使七十四匹狼先后丧命。狼在悲痛，人在欢呼，全娃就在狼与人的悲欢中，又被场部授予了“打狼能手”的光荣称号。

　　[五]
　　几十次的进攻后，河西走廊上的狼，第一次承认了彻底的失败，开始隐退。草原上的狼，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全娃不是好惹的东西。千万年来，它们与人对峙，与人周旋，与人争夺资源时，它们只知道人会使用夹脑，套子，毒药，棒棍，刀剑等工具。对这些，狼的祖先早教会了应对的办法。对过去猎人的火枪，单个的枪，狼们也见识过。但当枪子儿密集响起时，它们的祖先遗传下来的生存智慧和经验，已完全失效，必须脱胎换骨，从新学起，另想对策。
　　中国河西走廊上的狼，对生存的新威胁，对枪子儿的警惕与觉醒，比美国北方的狼，整整晚了八十年时间。因为美国北方的狼，早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就尝够了美国人枪子儿的厉害，并且脱胎换骨般学会了预防和躲避人类枪子儿的智慧与方法。而那时，中国人，才开始饱尝着来自西方列强的枪炮的侵略，天朝大国才开始慢慢地觉醒，别说中国北方的狼了。
　　据美国著名动物文学之父顿塞（ErnestThompsonSeton1864-1946年）的研究，狼的生存智慧，主要源于三个方面。“第一，祖先的经验，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祖祖辈辈经历的自然选择和磨难而留在这个种族上的烁印。在生命的最初阶段，这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从动物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起着引导作用。第二，动物父母和同类的经验。主要通过同类的事例学习到。第三，动物个体自身的经验。随着动物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变化，这点变得越来越重要。第一种智慧的缺陷在于固定性，它不能根据情况的发展而适应这种变化；第二种智慧的弱点在于动物不能用语言来自由地交流想法。第三种智慧的不足在于获得智慧本身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危险。但这三种智慧组合在一起就可以形成一个坚实的拱门。”
　　在顿塞笔下，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匹美国北方的狼，对付美国牛仔那把0.45口径的左轮手枪，还有夹子、毒药和圈套，已积累了炉火纯青的经验。那匹狼叫“扩尤提托”。它是狼窝里最小的一只，其它十四只狼娃子，都被美国牛仔的那把左轮手枪打死了。扩尤提托幸运地活了下来，被拎回当笼物圈养。它历经磨难了人训练狼的所有方法后，聪明智慧地逃走了。它学到了很多知识，这些知识是它的同族兄弟用生命代价换来的。它知道套绳飞来时，尽可能地平趴在地面上，才能幸免于难；在经历了几次夹兽钳的滋味后，它很快学会了识别钢铁的气味，并能探知和躲僻夹子的阴谋；它吃了一次带老鼠药的肉后，学会了避开有毒的诱饵，而且知道一旦误食应该怎样做；它知道枪是什么，还学会了把它早晚的歌声变得非常短；它知道面对猎狗的惟一方法，不是逃跑，而是突然停住，转过身，向狗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边平静地摇着尾巴，耳朵向后友善地塌着。狗是奇特的东西，欺软怕硬，对任何怕它而逃跑的东西，包括人，它都会拼命追赶捉拿；一旦对方镇静自若，就立刻变得斗志全无，自个认损，不敢前追了。
　　河西走廊上的狼，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学，只能从头开始。那时候，国门还没有打开，美国北方的狼也不可能跑到中国，传授它们的生存智慧和经验。河西走廊上的狼，在牺牲了几十个狼群中近百匹同僚的时候终于清醒，汲取了教训。那家伙手里有枪，而且枪法奇准。如果赤手空拳地上阵，明着干，一匹狼就可以把全娃放倒。但这个世界的竟争秩序已经严重失衡，极不公平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狼们显然不是全娃的对手。必须智取，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河西走廊上的狼，开始用中国式的哲学思维，学习新的生存智慧，新的战胜“敌人”的法宝。狼们整整跟踪了联合打狼队两年，整整盯了全娃两年。在这两年里，狼们始终跟在打狼队的背后，狼在暗处，人在明处。狼能跟踪人，而人却找不到狼了。狼在隐忍，在用时间的隐忍换取人的精神的麻木与神经的松弛。这就是河西走廊上的狼，学到的第一条智慧。那两年，正是1958年到1959年。人都在忙着大炼钢铁，忙着吹牛逼，放卫星。打狼队虽然也每天背着枪，找着狼的踪影，但警惕性明显下降了。而狼，一天也没有忘记那个令狼式家族险些灭绝的悲惨岁月。它们一点一滴地观察着，学习着，等待着一个机会的来临。

　　[六]
　　狼们终于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那是1959年4月16日。老天爷虽然下了立夏令，但在祁连山草原上，天还奇冷。那天，挨着全娃放马，他可以和马群自由地在草原上纵情歌唱了。为防寒冷，全娃出门时带了一瓶青稞酒，独自一人在草原上喝了酒，然后，潇洒地醉倒在了马背上，享受着暖阳的高照。
　　天赐良机啊，跟踪的狼，一声嚎啕，发出了有关全娃位置的准确信号。不多一会，一群狼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如天降神兵，向全娃展开了疯狂地报复。狼的祖先，留给狼子狼孙战胜人的智慧，就是一跃而起，前爪子直扑人的头颅，咬断人的喉咙，让人立时咽气，毙命。狼群们对待牛羊的办法，也是一样，直咬牛羊的喉咙。但那天，狼群们的思想出奇地统一，章法出奇地一致，它们似乎都知道，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地活着比立码死去更难受，而让他慢慢地、痛苦地死去，狼们才更开心，更解恨。有了这种统一的意志，就没有一只狼去咬全娃的喉咙，而是将他咬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又不让他立马死去。即便这样，狼们还不解气，又用利齿咬断了他的一条腿，叼到了老远的地方，扔给了天空中盘旋已久的老鹰。那一天，狼的一声嚎叫，瞬间把信号传递了出去，而人不行，人的祖先没有留下这样灵敏的嗅觉、听觉和智慧。在茫茫草原上，全娃再怎么嚎叫，远处的人都听不到他的呼救。
　　狼们在蜇伏了两年之后，终于旗开得胜，首战告捷。
　　至此，人与狼的矛盾，全面爆发。由起初的人与狼的资源之争，变成了人与狼的仇恨战争。狼群们不再隐忍，而是主动出击。它们躲避枪子儿的智慧，虽然不及美国北方的狼“扩尤提托”那般聪明。但作为同类，美国北方的狼在八十年前学会的一切，河西走廊上的狼，在八十年后，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而且，比美国北方的狼，多了一种技能，那就是在两年的隐忍、跟踪、观察人的行踪与韬光养晦中，学会了中国人以弱胜强对付过日本人的游击战争。狼群们不再发动群体性进攻，它们知道了狼群靠的越紧密，越容易被不长眼睛的枪子儿密集扫射。狼群出没时，开始保持一定的间距，数量也从群攻，变成了三三两两，避实就虚，避众就孤，分而治之。今天伤张三，明儿咬李四。一时间，草原上闹的人心慌慌，单个的人，再不敢放马，夜间紧顶了门栓，起床撒尿，更不敢单个出门。为躲“狼难”，那些放枪打了狼的人，枪法准与不准的人，都远离草原，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