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心还没完全放进肚兜里,老头就找上门来了。老头虽然什么也没有提,看老头欲言又止的模样,老赵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
这次,老头还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老赵的理发椅上。可能因为严重的伤风感冒,身体显给尤为笨重。
“老哥,今天怎么这个点才来,我都在收摊了!”老赵不自主地往自己的老年手机上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六点十五分。
刚刚进入四月,天气已经有些起色,白天太阳还暖阳阳地照着大地,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以后,天气又开始转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城根上的路灯到是亮了。
老头没有回老赵的话,他好像走累了,直挺挺地躺在坐椅上。
“老哥,你看,现在天色暗了,炉里的火也已经熄了,再说壶里也没剩多少热水。”
老头还是没有理会老赵,他换了个姿势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条脚大大咧咧地张开着,好像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从椅子上溜到地上来。
“老哥,你今天还是要修面理发?”
老头“唔”了一声。
“热水没多少了,还理?”
“不碍事,理――还理!”
老赵把折叠好的围裙又重新展开围到老头的脖子上。老赵在一块牛皮上荡着那把用了好些年的修面刀。修面刀是块好钢铸造成的,别看用了好些年,从没豁过口。刀锋越磨越亮,也越来越锋利,只稍在那块牛皮上随便荡几下,它就发出一道青白的光。老赵喜欢听手里的修面刀的刀锋与胡须碰在一起的声音,那声音“嘡嘡嘡、喳喳喳”地响,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老赵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他做事向来直来直往一丝不苟,凡是找他修面的人,他都把胡须从上至下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赵帮人修面理发的时候,他的动作和神态像是在欣赏一件古玩字画。他猫着腰,左看看,右摸摸,眼睛时而眯着,时而瞪得老大,生害怕哪儿剃落掉一根毛发的样子。别的地方理头修面,鬓角处的头发理发师都用推子一推了事,老赵却不,他标新立异用修面刀沙啦沙啦一刀一刀地削。
老赵这次却拖泥带水了,自从出了那件事后,他就开始关注本地新闻,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坐在电视机旁观看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天天报》,目的就是看新闻里有没有播谁落水,哪里出现不明浮尸。老赵每晚守在电视跟前,一守差不多就是半年。电视里近半年来从来没有播报过类似的新闻,老赵有时故意试探来理发修面的人,没有人听说过有谁在某天早晨在虹桥附近落过水。有些好心的顾客还提醒老赵不要乱说,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老赵可能还会因为造谣被关进局子里去。老赵有时也觉得那件事可能就是自己产生的一个幻觉,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一回事情。可是老头每隔半个月就来一次,等老赵差不多要把这件事情忘了的时候,他又来了。他一来,那件事情又清晰地浮现在老赵眼前。他一次次地来,就一次次加深了老赵的印象。那个小伙子的相貌老赵还记得清清楚楚,高挑的身材,大眼睛,宽鼻梁,头发柔软,发际线很高,眉毛很淡,右边眉峰上有一个褐色的痦子。
老头仰面朝天躺在椅子上,他庸懒地闭上眼睛,老赵正要给他修面的时候,老头把眼睛睁开了,吓了老赵一跳。老赵握着修面刀站在原地,老头笑了笑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先理头发,然后再修面!”
老赵顺从地放下修面刀,他重新帮他整理了围在脖子上的围裙,拿起推子慢慢地在老头的头上从左往右推。花白的头发像雪片一样纷纷往下飞,老头没有看老赵,眼睛只看着落到地上的毛发。那些被剃下的毛发在地上打着旋儿转,老头盯得入了神。老赵慢慢地移动着步子,移到老头正前方的时候,身子挡住了老头的视线。老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时间过得真快,等老赵把老头的头理完,已经是六点四十分。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放眼望去,天空像一大块吸满墨汁的海绵沉沉地挂在头顶上。要是放在几年前,就算没有路灯,老赵摸黑也能帮人把面修好。可是现在,老赵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他感到自已越来越吃力,越来越不行了。首先衰退下来的是眼睛,特别是一到傍晚的时候,总觉得眼睛上蒙了一层什么东西,有时候又好像有些细小的蚊子在眼前乱飞。
老赵用毛刷轻轻弹去粘附在老头脖子上的碎发,老赵去解他脖子上的围裙的时候,老头制止住了他。
“老哥,现在天已经黑了,你还是明天来修面吧!”
老头朝路灯努努嘴说,“有路灯。”
“嘿!老哥呵,我的眼睛可不比几年前,现在不行了。你看这手也不利索了,万一不小心伤到老哥,我可怎么担待得起!”
“没事,甭用害怕,你尽管修你的面,就算弄伤了,我也不怪你。”
老赵拿起修面刀迟疑了片刻,又在牛皮上荡了荡,这次老头主动说话了。
老头说,“对!对对对!多磨磨,磨快一点,做起来也不费事情。”
老赵的手停了下来,他总觉得老头的话有点奇怪,话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话,可是一时半会,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开始修面吧,别乱想了!”老头盯了老赵一眼催促到。
老头好像一眼就能看穿老赵的心思,老赵的手又在开始发抖,他努力想控制住,手一接触到老头的皮肤,手还是在微微打颤。
“不要紧张,你就好比在刮猪毛,没什么大不小的。”
“老哥真会说笑,人就是人,怎么能够拿猪相比哩!”
老头笑了笑说,“人和猪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死法不同。猪肥了颈子挨一刀,人到是有各种死法,有的上吊死了,有的落水死了,都是一死,也没有什么两样。要说不同,可能只有死后不一样,人死后随着高烟囱升了天,猪死了,落进人的肚子里。”
老赵的手顿了一下,老头“嘶”了一声,老赵感觉到手上有黏稠的液体。老赵赶紧用毛巾去辗,老头说,“不碍事,不碍事,接着刮吧!”老赵把毛巾搭在肩膀上陪着笑脸说,“老哥,你还是明天来吧,我的手今天真有点不听使唤,你看这……”老头说,“不碍事,流一点点血算什么。人都已经来了,再回去也划不着不是。”
老头固执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老赵举着修面刀停了半晌,又摸索着给老头修面。
“喳喳喳、哗哗哗”老赵一刀一刀地刮着,刮到下巴的时候,老赵用拇指和食指固定着老头的头,不让它摇来摆去。
老头又开始说话了,他说,“你把修面刀再荡一荡吧,刀口有点钝了。”
老赵的修面刀锋不锋利,他在削面的时候只要一听声音,心里就有数了。不过他用拇指在耳边轻轻拔了拔刀锋,刀锋处发出欢快的“嘡嘡”声。老头又说,“还是荡荡吧,刀快下刀的时间又快,又不会有干巴巴痛。”
老头虽然从来没有付过钱,不过老赵依然把他当成顾客。“顾客至上”,好多服务行业都把这个信条贴在门面显眼的地方。老赵可租不起门面,不过他把这个信条贴在心里面。他每天笑容满面地接待每一位顾客,对老头更不敢待慢。老头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老赵没有理由拒绝。就算是宽慰老头的心,老赵觉得也有义务再荡一荡原本锋利无比的修面刀。
老赵正面荡一下,反面荡一下,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老头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老赵又开给老头修面,老头的胡须长得真快,半个月的时间,就拉拉碴碴,像一丛灰白的乱草。刮到腮腺位置,由于光线的原因,老赵不得不把脸贴近老头的脸。
“喳喳喳”胡须像一粒粒绣花针掉到地上。
“这里多刮几下。”老头用手指了指腮腺与脖子交界的动脉血管处。
老赵“呃”了一声。
“你猜那个落水的人死没有死?”老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老赵浑身一阵紧缩,修面刀停在老头的脖子上。老头问完之后大声打了个喷嚏,老赵感觉到有东西在刀刃上抹了一下,一股热突突的液体喷到老赵拿刀的手上。老赵知道出事了,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老头向他招招手说,“不要怕,这不怪你,这不能怪你。这――这纯粹是意外,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