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岭。孤坟。明灭的火光中,一只只洁白的纸鹤化成灰烬,随风而去。那是去往天堂的方向吗?我双手合十,纸鹤啊纸鹤,你们一定要去往天堂,替我问问虎子,他在那里可还安好?
摸着石碑上冰冷的刻字,依稀仿佛,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又站在我面前,咧嘴冲我笑着,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我想回个笑脸给他,泪却大颗大颗滑落,一抔黄土,葬了他,也葬了我……
2
初遇虎子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我在奶奶家过寒假,每天除了玩就是玩,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又玩躲猫猫的游戏,铁蛋转身刚数到“一”的时候我便一溜烟地往猪圈跑去,这可是我自上次轻易被找出后绞尽脑汁想出的最佳藏身处,就算是个神仙也猜不到我会躲在这样的地方吧。
可是很快我就后悔了,这里的主人--猪先生显然并不欢迎我,打从我进入他的领地起就一直冲我哼哼不停,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故意在潲水槽里跳起踢踏舞来,幸亏我闪避及时才没有被脏水溅到。
“猪大哥啊猪大哥,你就收留我一会呗,我保证不和你抢地盘,游戏一结束我就走还不行吗?”我小声地哀求着。
可是猪先生并不给面,又是一蹄踏下去,那黑漆麻污的脏水立马飞溅起来,我只觉得额前一凉,一片烂菜叶子便不偏不倚地挂在我的刘海上,乌黑的水珠从烂菜叶上滴下来,落在我的鼻尖上,一股恶臭熏得我直想吐。我刚想伸手拂掉菜叶,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我整个人跳起来,和同样被吓得不轻的猪先生来了个亲密接触,我那刚穿了两天的新棉袄立马被蹭脏一大片……
“哈哈……”小伙伴们一窝蜂地涌进来以各种姿势放肆地嘲笑着,我呆呆地杵在那里,像个小丑。
“你们看啊,湾湾被鞭炮炸傻了……”二牛用手指着我,笑得那叫一个妖娆。
鞭炮?那声巨响是鞭炮?那么,是有人故意要让我出洋相?我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一万点伤害,这种伤害化成一股滔天愤怒将我湮灭。我气得发抖,握拳顿地,用我最大的声音吼道:“是谁!扔鞭炮的是谁!”
小伙伴们终于意识到我是真生气了,顿时止住笑声,噤若寒蝉。
见他们被唬住了,我立时长了气焰,箭步走到他们面前,一手叉腰,一手轮番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笑啊,怎么不笑了?哑巴了?有胆子扔没胆子认了?真TM一群废物、孬种!”我想都没想就把从某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照搬了过来。
“你骂人?你没家教!城里人了不起啊,鞭炮是我扔的,怎么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从人群里挺身而出,高扬着他那颗大脑袋,不屑地看着我道:“早就看不惯你这个城里人了,就是要教训教训你。”
我瞪大了眼望着这个口口声声说要教训我的人,我认识他,他叫虎子,就住在奶奶家对面的小山坡上,平时几乎没跟我在一起玩过,我都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他,竟让他如此讨厌我。
“你算老几,敢教训我?我没家教,你有?骂你怎么了,我就是要骂,就是要骂,废物、孬种!废物、孬种!!”我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冲他吐舌头做怪脸。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把抓住我差点戳到他鼻尖的手。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怕他会打我,可是天生要强的性子不允许我示弱,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怎么,想打我?”我强迫自己挺直腰板,故作硬气道,“你打一个敢!你打一个试试看,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狠狠地瞪着我,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一只拳头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最后把我的手用力甩下,扔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悻悻走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他没打我,但我又不想让小伙伴们看出我的这种心理,仍做强势地对着胡子的背影喊道:“你给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3
不用十年,两天后,报仇的机会来了。
当时我正在路边用鞭炮炸牛粪玩,忽一抬眼看见“仇人”背着一捆柴朝这边走了过来,我刚想低头假装没看见,他却把柴卸到地上,着急忙慌地跑向一旁的茅厕。嘿,机不可失啊。看着手里燃着的香,我露出狡诈的笑容,悄然跟了过去,点燃一只鞭炮就往茅厕里扔。
午饭的时候我比平日多吃了两碗,一想到虎子被屎尿溅得满头满脸的狼狈样,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下碗筷,我又准备出去野,一出院子就看见虎子冲我走了过来。我想,完了完了,这回肯定得挨打了,我赶紧转身想逃回屋去,却听虎子在身后喊道:“秦湾湾,我们做朋友吧。”
啊?我没听错吧?他不是来找我算账的?还说要和我做朋友?怎么可能,一定是陷阱,是圈套,我才不要上当。我头也不回道:“我才不要和炸我的人做朋友。”
“你不也炸我了吗?扯平了好不好?”他飞快地追上我,挡在我前面好脾气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虎牙,左右各一颗,随着他笑容的深浅忽隐忽现,我也是第一次发现,他长得还蛮好看的。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发什么呆啊,到底好不好?”
“谁发呆了?”我脸上一热,忙把视线转到旁边的一棵李子树上,假装看鸟道:“不好,就是不好!”
“那我把这个送你好不好?”他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弹弓在我眼前晃。
“那……好吧。”我早就眼红二牛他们用弹弓打鸟,可惜自己不会做,眼前有人送上门了,哪里还有不收的道理?
“那我们从今天起就是朋友了。”虎子有些激动地把弹弓塞到我手里,道:“走,我带你打鸟去。”
我和虎子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和他腻在一块,我们一起打林子里的鸟,一起帮那些被我们打伤的鸟敷药疗伤,再一起把它们放回林子。那个寒假,因为有了虎子这个新朋友,显得格外的有意思,也让我在返城之际不自觉地对暑假有了更深的期盼。
4
暑假终于来了,奶奶家的凳子还没坐热我就急不可耐地去了虎子家。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奶糖拿给他吃,看他香甜地吧唧着嘴,我也觉得很香甜。
清晨,虎子会带我去菜园里浇菜,他会把菜叶上的青虫捉来吓得我满园子跑,我也会拿着舀粪水的瓢作势要泼他,逼着他求饶。我们还会把黄瓜或者长豆角摘下来相互往对方衣服上蹭几下就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
浇完菜我会随他去山上放牛,他会摘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叶子,把它卷起来,放在嘴里吹,那是一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不好听,甚至还有些刺耳,但我却羡慕得紧,非要他教我不可。当我终于也能吹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时,他就咧着嘴,龇着两颗虎牙冲我呵呵直笑。
傍晚的时候,他会带我去河边。我不会游泳,只在浅水区里胡乱扑腾几下,把身子打湿图个凉快,再捉些小鱼小虾。他则跟二牛他们在河的深处比憋气,赢的那个总是他。他总会摸些河蚌扔给我,叫我打开看看里边有没有珍珠,我说没有,他就继续摸,继续扔给我叫我看。
晚饭过后,他会叫我陪他去叉泥鳅,尽管我每次都会在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的时候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可一旦看见他在我窗外晃手电,我又会屁颠屁颠地跑出去。
一天,刚吃过午饭,虎子跑来叫我陪他去晒谷场。我们到的时候二牛他们已经在那群魔乱舞了。他们拿着耙子不耙谷子只耙人,你挥过来,我挥过去,嘴里喊着“杀!杀!杀!”,好不热闹。我和虎子也加入了战斗,金色的谷粒被我们打得四处飞溅。
打斗了好一阵,都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也不知是谁提议去偷几个西瓜来解渴,我们立即争先恐后地扔了耙子,“杀”向最近的瓜地。不一会儿,大家都有所斩获。正当我们准备撤退的时候,一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跑来,嘴里大喊着:“把瓜放下!把我的瓜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