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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漂流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11-28   阅读:

  
  文友来自一个叫岩脑壳的寨子,加了微信后,他又陆续发了不少配以说明的照片给我,并根据我们的游踪列了一个路线表。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从土坉小学一路走到青年农场,需要经过背后坪和寨丙两个寨子,父亲的同学不用说就在其中之一,我更倾向于他是背后坪人。文友说:“你记忆中的河堤,还有农场和寨丙都没有了,包括农场这边的寨阳坝,现在都开发成希望城小区和新松中校园了。”
  我没想到的是,记忆中的那颗钉子户——农场,居然离进城还有六个地名,也就是说,从云落屯的背面走到正面,我们还需要经过六个有名有姓的地方,分别是寨阳坝、岩洞边小河沟跳岩、岩脑壳寨子、古青冈树林、云落屯大桥、师范,而云落屯,还在师范前面约三里处。经过缜密的推算,我锁定了寨阳坝的位置,它就是李阿姨家对岸那片如今叫做希望城的楼盘。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寨阳坝曾经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在城乡接壤之处,有一条很深的沟,沟不小但几乎无水,沟床以光滑的天然石板为底,两边长满高大遒劲的树木,几乎完全遮蔽了天光,树上藤萝缠绕,苔藓遍布,人到这里,仿佛进入了原始森林。我认为这里应该就是古青冈林,但是从路线表上看,这里的地形更像是岩洞边一条有跳岩的小河沟,而青冈林,则还需要再经过文友的老家岩脑壳寨。看来,不亲自重走一趟,我是没法把这些地名理顺,更无法跟自己的记忆挂上钩,然而二十年沧海桑田,我真的还能找回记忆吗?

  三
  1994年暮春荒野的那个黄昏,火烧云铺展在大地上,映射在河水里,制造出一种又绚丽又凄惶的恍惚与惶恐。那时没有网络,我也还没有结识文管所的专家,尽管我与父亲发挥出所有的想象,距离云落屯悬棺之谜的真相依然十分遥远。
  父亲遥望着云落屯上熊熊燃烧的树木,怂恿我说:“松,你有多久没写了?景色这么美,写一首嘛。”
  我迟疑道:“旧体的话,有四年没写了。”
  父亲说:“你看你,画画也丢了,也不写了,没得事做也不能消沉啊,越是艰难越要坚持才能成功。”
  我说:“以前有一首,改了几次都不满意,我再改一下。”
  我思忖着,调整了一些字词,慢吞吞地吟了出来:
  天光无处堪歇脚,身似冥河不泛涛。
  闭户欣寻于晦暗,掀窗忍睨在尘嚣。
  生前何必强分道,死后终须各策镳。
  蓦见枝头春色酽,省得发奋赤乌高。
  ——《伤世》
  父亲叹了口气,面色变得黯然,沉默良久才说:“莫和她怄气,你是文化人,忍着她点,我这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
  他忽然开心起来,像个急于表功的孩子似的说:“我昨天和校长讲了,你明年来学校代课,他们对你都赞不绝口呢。”
  我说:“我试试吧,我在公开场合很胆怯,一上讲台就说不出话。”
  父亲说:“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讲不清楚哪天就……初中班是专门为我设的,需要有人接班,莫让它垮了。你这段时间给学生改作文,老师们都很服气,你能看出他们看不出的地方,修改他们改不到的不足。”
  我发着愣,突然惊觉,我跟父亲虽然很少交流,却可能存在着一些共通的东西。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三岁时的一个昏暗的傍晚,母亲一边往灶孔里加柴一边说:“怎么又调回巴坳去了?”巴坳,这个父亲教学生涯的终点站,父亲已不是初次邂逅了,他围着城市转了不止一圈,很早已是中教高级,却始终调不进城,四十年的乡村生涯,几乎篡改了他的身份,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世界观。父亲在巴坳中学教书时,我时常徒步十五六里去巴中玩,他退休三年后,被土坉小学返聘去教初一,我又隔三岔五地往土坉跑,帮他批改作文,跟爱好写作的青年教师谈诗论文。自辍学后,除了短期外出打过两次工外,我在本地完全找不到任何事做,但我又没法像别人那样靠赌博、诈骗、偷盗、收保护费度日甚至发家,只能成天关在家里任由自己变得木讷。我已难以计数,我曾多少次流连在芦花漫飞的牛角河畔,看着群群野鸭在河心漂流,时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然后衔着鱼儿钻出水面,时而又被岸上的声响惊扰,扑棱着翅膀相继飞走,片刻间便消失在莺飞草长的河流漫滩处了。
  但是河面上的反光越来越少,身周的山峦、树木、田园、村舍都在褪色,逐渐与天地融为一体。父亲的神智也随着这些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有点着慌,怕他就此睡去,连忙搀他起来,沿着河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父亲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我的臂弯里,托都托不住,我拉着他的手转了个身,让他扶着我的肩头,把他背了起来。父亲比我还瘦,顶多就是一百斤的样子,但是醉酒的人肌肉是松弛的,四肢会随意晃动,使重心下沉并不断转移,背起来特别累。我不断托住他的臀部往上抽送,但过不一会又会滑下来,只能背一段就停下来休息。父亲一直顽强地保持着意识,几次要吐都让我放他下来,走走歇歇中,我感觉到他似已睡去,还发出了嗫嚅不清的梦呓。我背着父亲一步一捱地艰难行走在田埂上,一路下沟上坎,跨过跳岩穿过森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云落屯大桥。路灯下的大桥特别干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自由来去的河风与摇曳生姿的树丛在合奏,公路下的卫星坝、沙坝这些本来就十分平旷的坝子,夜雾笼罩中越发显出一种鸿蒙初开的辽阔与凄冷,虽已靠近城市,却仿佛处在“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情景当中。
  夜间的河风拂过,我竟感觉出冰凉来,原来一路行来,衣服早已湿透。我把父亲背到桥头人行道上,让他靠着桥栏坐下,说:“爸,我背不动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叫人来背你。”父亲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眼睛仍然闭着,嘴角却扬起了笑意:“痛快!痛快!好久没这样痛快了!”
  我一路小跑到叔叔家,说了情况,叔叔马上召集起在他家打麻将的七八个青壮年疾速赶去。来到桥头时,父亲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叔叔摇醒了他,青年们哄笑着逗他:“伯伯,又到外头来会周公了,这是第几回了?”笑归笑,却并没有谁耍滑,大家都自觉地依次轮流背他上路,一个青年放他下来让人替换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看不出来这么重啊,晓得松松是怎么把他从农场背到桥上来的。”,另一人说:“醉酒的人身体是往下坠的。一般都怕人醉倒在外面。”
  回到家里,叔叔吩咐我:“帮你爸换身衣服,拿热帕子擦擦。”青年们打量了一下屋子,心照不宣地说:“还好,没得人在家。”便自行散去,继续去叔叔家打麻将。我给父亲换了衣服擦了身子后,给他盖上被子,看着他睡得像个60岁的孩子,心里泛起一股心酸的暖意。

  四
  世纪末我在仁德市八里岗四壁惨白的租房内,面对窗外空旷的菜园和黝黑的山影,写下了一支哀歌,这首提到过那次醉酒经历的诗并不能给我二十年后的散文写作提供当时的细节与过程,只传递了一些情感情绪——
  三月泥土膏腴
  连绵夜雨会不会催开你
  沉睡的记忆且让我们
  向明月赊取一世的微醺
  漠漠人世的背面
  我的脊背是床并不宽阔的被褥
  你把它盖在身上
  安睡得像个孩子
  爸爸今夜无限
  让我们就这样趟过四季吧
  你可以将一生愁苦半世凄怆
  尽情倾吐在我的肩头
  你有这个权利
  我不要你在我背上
  再轻得像只蝴蝶了
  ——《哀歌》
  父亲病重之时,我正在仁德市为生存与尊严奋力抗争,接到病危通知赶回家时,父亲像根竹竿躺在床上,比当年醉酒时更加无助和无力;他已经无法张口说话,浑浊的目光定格在檩皮脱落的天花板上,从中无法看到任何岁月的馈赠或是摧残;凸显如刀的肋骨连接着薄如蝉翼的腹部,使他的躯体变成了一具干瘪的空壳,仿佛生命正在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持续抽空;这些水已经连续抽了几十年,及得我回家时,水量已经小到只剩些连不成线的水滴,要等上许久才能流出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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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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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顺水漂流是一种状态,即是作者自己无根漂泊的生活状态,也是我们每一个顺水而生者在这人世间徒然挣扎的状态。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文中基调较为悲观,却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思考。父母子女,是血脉传承,是彼此难以隔断的情缘。与父亲心灵离得最近、谈话最多的一次相处,成为记忆中最暖的一幕,想要重走那个路线,何尝不是作者对那次记忆的珍惜,对父亲的追忆?隐忍不发的感情,最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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