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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漂流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11-28   阅读:

  
  当晚我趴在床沿上守夜。到了深夜时,父亲垂在床沿的手动了动,碰了一下我的肩膀,使我从不踏实的睡眠中醒来。我感觉父亲有话要说,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父亲的声音细得如同蚊蚋:“松,这个家拖累了你。”
  我最终没有能够成为教师,校方的理由是我既没有文凭,又缺乏教学经验,我还没能上过班就继续当无业游民;在翌年的一次师范艺体生招考中,我又以超过第二名三十多分的专业成绩“顺利”落榜;1997年夏天,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年轻时以为早已治愈的结核病,又在晚年翻倍地反扑回来。我在陪护父亲住院的几个月中,曾经写过几组,其中一组《时间之伤》,隐含着父亲和我的死亡预演——
  纯净的白色掩盖了许多
  不为人知的秘密譬如此刻
  就没人知道我提前钻入了时间之核
  观赏它的涨落及形成和消泯过程
  并对一片失血的白色品头论足
  乐此不疲
  这样的下午容易引发一些
  潜在的小小暴动忍无可忍的时间
  面对刀锋的得寸进尺终于发出
  嘎金断玉的尖叫
  父亲躺在它的横断面上
  无比安祥而我
  不得不在剩余时段独自面对
  白色下午无所不在的后遗症
  ——《一个白色的下午》
  我们每个人都出生在河流之中,没有停歇的权利,没有靠岸的港湾,无论过程中邂逅鲜花还是撞击顽石,都不由我们自己作主,所有的生命只如河水,从未知的远方不可预知地奔涌而来,又向未知的远方不可逆转地流淌而去,我们所有的心血,只是为了努力而无效地证明自己曾经来过人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亲朋,以及无数命运相似的人在人海中无望的扑腾,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的消沉和绝望——
  (一只鸟)飞进世界胃部飞入季节深处
  空无一人的地界让它眼光不复如箭
  指爪不复如钩它注定
  要一再与迎面而来的自己相撞
  穿过彼此而不自知它注定
  要一再把自己的翅膀折断、接上
  再折断、再接上……(而冬天说:
  这不过是两翅之间的对话
  不断改变的梦的落差)一只鸟
  它也许曾给一潭秋潦以最美的印象
  也许曾作为使者凌驾于大千之上
  也许曾站在自己头顶与一只雕翎
  进行过高过人类屋顶的历史性会晤
  但现在它从一种飞翔进入一种意志
  从瞬间抵达永恒才仅仅
  穿越一瓣雪花、两滴眼泪、三片羽毛
  (它能否从一朵花上发现一个世界
  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怀疑)
  ——《一只鸟飞不出的冬天》
  1998年我离家出走到仁德去打工,期间听说一个文化部门只需高中文凭就可以招考,父亲得知后,拉我去教育局办高中毕业证,声泪俱下地对招生办的人说:“我一辈子没求过你们,这回给你们下跪了!”说着在对方鄙夷的眼光中就跪了下去,好在我眼疾手快,在他膝盖将要着地时,一把将他托了起来。
  父亲的嘴唇仍在微微张翕,却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在流动,我仔细辨认着,他似是在说:“该找个女朋友了,你过得太苦了……”
  我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哽咽着说:“爸爸。”
  早上我被大姐叫醒,父亲已经去了。听着屋内动地的哀声,我的神情恍惚起来,眼前只是一片光怪陆离,显出一种无比喧嚣的荒凉。我被动地跟随家人们跪拜,叩头,没有渗出一滴眼泪。做法事的先生极尽夸张的逗引,围观邻居针对我的窃窃私语,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理:你的人生我的人生他的人生,生存与死亡,亲情与爱情,隐忍与跋扈,成功与失败,一切都毫无道理,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父亲去后,我一直想就那次回家之旅写篇文章,但这顺水漂流般无根的命运漂白了我太多的记忆,我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既不知前世又看不到来生。对于那次旅程,我的脑子里徒有一些在风中四下飘飞的芦絮,却怎么也捕捉不住,我只知道那是我一生中与父亲心灵靠得最近的一次,也是语言交流得最多的一次,还是我每次追忆时虽然什么也想不起却无端想哭的一次。对于亲人,我有着万千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在没有利害冲突或外力影响的前提下,这些不满都会融解在宽厚敦良的天性中,一旦亲人之间发生矛盾,无力调解的绝望就会使哪怕最为冷静明理者失去耐性,把心底深藏的那点温情磨蚀殆尽,因此,对于那次对杨主任的附和,我心中时常会掠过一丝丝的不安。
  之后的岁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动过重游土坉的念头,在心里携带上父亲无形的骨殖,一步步丈量那些田园和山川,去到那个我既不知姓名也忘了住址还想不起长相的父亲同学家,跟他涕泪交加地一同整理父亲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就像那个时期我曾孤身走遍了儿时我与母亲到处搬迁的每一个地点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感觉到父母与我原本是一个共同体,天衣无缝且无法分割,不能掌握父母早年更多的信息,我的青春就是一个值得怀疑无法自证的虚拟存在。然而从文友那里得到的消息,让我对这场行走完全没有信心,家住背后坪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有什么证据证实父亲的同学不是一个早已搬迁不知去向的移民呢?我又哪来的信心认为一个至少在85岁以上的高龄老人肯定还在世呢?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一代人相继离世,一个时代正在划上句号,正如那些疯狂生长的楼盘取代了破败黯旧的瓦房,正如那些砂石遍地的建筑工地填平了草长莺飞的田野,正如那些宽阔平坦的国道轧碎了古老的堤坝与碾房。唯一不能被时间淘汰的,只有那条亘古奔流不息的大河,因为它本身就是时间的代言人,它就是既温馨又残忍的岁月,是童言无忌和青春芳华,是离乱承合与孤苦无依,所有经过它和依傍它的人们,无论是恩泽众生还是祸贻千家,都只在它的水面上留下过一闪即逝的倒影。

   2020年8月1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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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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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顺水漂流是一种状态,即是作者自己无根漂泊的生活状态,也是我们每一个顺水而生者在这人世间徒然挣扎的状态。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文中基调较为悲观,却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思考。父母子女,是血脉传承,是彼此难以隔断的情缘。与父亲心灵离得最近、谈话最多的一次相处,成为记忆中最暖的一幕,想要重走那个路线,何尝不是作者对那次记忆的珍惜,对父亲的追忆?隐忍不发的感情,最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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