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明珠有泪

作者:梨涡小篆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1-08-07   阅读:

    
  唐耒珠出嫁当日,原本晴色万里,一抹云丝儿都没有。在她坐上花轿的前一刻儿,天空乍然变了脸。先是一阵大风袭过,为喜事忙碌的人们没来得及赞声“凉快”,乌云黑压压地纵横开来,刹那间风急雨骤,似与黄历所记的“宜嫁娶”截然犯冲。前来迎娶的齐管家处变不惊,笑嘻嘻的一句话就让大家安了心:“这是老天爷专门为齐家四姨太接风洗尘呐!” 
  圆场到了这份上,女方家人再不敢流露半点迟疑颜色,匆匆命女儿起身上路。唐家老娘扶起女儿时,看到唐耒珠被涂抹得李白桃红的面靥上,划下了两行清泪。
  女儿不愿嫁——唐家老娘心头一酸:哪家的女儿会愿意嫁给一个老头当姨太太呢?话说回来,谁让小户的女孩子不值钱呢! 
  唐耒珠带着一腔凄楚和一身潮气,被花轿抬进了富甲一方的齐家大院。这天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也是唐耒珠的十八岁生日。可她离开娘家前连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唐家老娘说女子出嫁得吃红鸡蛋。她手心里托着一个喜蛋在唐耒珠的后背上来回滚着:“女儿出阁,顺顺溜溜。”
  唐耒珠不信这些迷信的说辞。她在县城的中学读过书。县城里的男人们剪掉了辫子,女人们擗弃了缠脚,关注着苏俄革命、世界大战,北京上海的大学生们走上街头,呼吁着民主科学……可是她唐耒珠接受了一系列新文化的洗礼,却无法摆脱婚姻方面受制于他人的命运……纵使她外表乖巧惹人怜,一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好似白瓷盏里浸的两粒黑葡萄,也在局势紧张、弱肉强食的尘世里染上了凄楚色。
  “娘不逼你。娘只是给你分析利弊。嫁给穷人家,虽是大老婆,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咱家为给你爹办丧事,欠人家的钱都拖了两年;你哥快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这房子眼下一淋雨就漏哇,想都不敢想翻修……那书咱就不念了吧……这镇上的财主,都想讨在县城读过书的女子当姨太太。媒婆给你说的这门亲,男的是大了点。好在男人岁数大点会疼人。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长得又好看,肚里有墨水,进了他家门,他还不得把你揣在心尖上?这不,齐家光聘礼都送了二百块的现大洋,还有四季衣裳,金银首饰。娘怕你不愿意,没敢收……“
  “别说了!”唐耒珠站起身,转过来,眸子里水汽氤氲,须臾之间冷淡成冰:“通知齐家吧,我愿意!”停了停,她又一字一顿地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一个不下跪不叩头的新式婚礼!” 
  “这恐怕不行!”齐管家哈哈一笑,端起随身的紫砂壶,就着茶壶嘴饮了一口:“二房姨太祖上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娘家没破落前乃是大户人家,她进齐家还得从侧门进到大厅拜堂;三姨太是老爷从上海滩带回来的红歌星,她来的时候坐着福特小汽车,不照样得在婚礼上挨个敬茶?我们家老爷知道唐姑娘进过洋学堂,喜欢洋人那一套。但是齐家家规礼数传了百年,咋可能说免就免?我只能向姑娘保证,您与老爷的婚礼是咱镇上从未有过的排场!”
  “婚礼排不排场我没有兴趣。不下跪不叩头是我唯一的要求。”唐耒珠的嗓音柔美,语气却是干脆果断无转圜余地。她梳着齐耳的短发,衬得一张不施脂粉的脸是眉翠唇朱,皮肤吹弹可破。冷面凝霜的年轻姑娘仿佛一株开得正艳的水仙花,明明知道不好伺候,却又让人忍不住去迁就——谁让美貌的价值之一就是能逾越世俗的规矩呢?这点,她清楚。她也清楚齐家会同意。
  齐老爷不止同意,还给唐耒珠举办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唐耒珠头戴粉红喜纱,穿着粉色褂裙,在鞭炮和锣鼓声里进了齐家礼堂。齐老爷一身长袍马褂,年龄已过五旬,看到眼前的美人比照片上的鲜活生动几十倍,笑了。他愿意陪她玩这场游戏——纳个妾,无论是举行什么仪式,都不过是游戏的前奏。他期待的是游戏里能让他销魂的种种。那是作为一个男人最为享受的征服过程。齐老爷走入洞房,三下五去二就将新嫁娘剥得宛如一只白生生的羔羊。这只羔羊以瑟瑟发抖的姿态横陈在鸳鸯戏水的被褥上,勾不起他的半分怜悯,反挑起他焦灼的欲望。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他要换着花样来玩弄她,好让她呻吟哀叫,好让她流泪求饶。唐耒珠从未想象到自己的新婚之夜是这般光景。她恨不得找到一把刀捅死齐老爷,可惜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也逃不出他筋骨虽老犹劲的掌。齐老爷把她折腾够了,终于压向了她。唐耒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尖叫了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更大了。
  一个苗条的身影撑着伞飞跑而来,用力地拍着新房的门:“老爷,我是三姨太房里的,大事不好了!”
  齐老爷勃然大怒,一掀鸾帐大声喝问:“谁?叫魂啊!”
  “老爷,三姨太一听夜里打雷,心疼病又犯了,口口声声喊着您,说您要不过去她就活不了啦!”
  “放屁!你回去告诉她,有病吃药,再不行去请大夫。难不成老爷我是菩萨,看她一眼就会好!”
  “三姨太说,您就是她的救命金丹。她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当不起。”
  这句话堪比一桶冰水,霎时灭了齐老爷的兴致。齐老爷思量片刻,披衣下床,背对着唐耒珠抛下一句:“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言罢,他关门离去。
  齐老爷走了良久,唐耒珠才挽帐挪身坐了起来。她木然地望着新房里那对双喜龙凤花烛,红蜡累累如同珊瑚挂树。原以为她可以把这光洁如合浦南珠,细腻似羊脂美玉的身子交给心爱的人。哪里知道命运对她如此残酷?她到底成了蒙了尘的珍珠,染了垢的玉器。她“嗤”地笑了出来。她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脖颈处的凉意,手背一拂,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
  
  “女儿呀,你进了那深宅大院能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可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齐家有一妻两妾。你去了可要小心防范!”出嫁前,娘曾对她耳语过此话。果不其然,在第一夜,唐耒珠心知肚明,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已经彻底离去。今后迎接她的,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明欺暗算。
  
  次日,唐耒珠以新过门的四姨太身份由齐管家的带引,拜见了齐太太和二姨太、三姨太。 
  齐太太闺名江月,是齐老爷的正室。唐耒珠原以为齐太太是一个皱纹盖脸到不能看了地步的老妇,没想到江月一点也不显老,还慈眉善目、雍容丰腴,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过了很久,唐月亮才知道江月不是齐老爷原配,是后来扶了正的。原配夫人去哪了?唐耒珠问齐管家。齐管家咳嗽一声言左右而顾其他了。
  二姨太傅春柘三十出头,圆头圆脸,穿着上白下黑的香云纱衫子和裙子,后脑勺盘着圆圆的髻,插着镶翡翠的银簪子,耳唇吊着翡翠玉坠子。傅春柘待人接物颇有修养,见人不眉开眼笑不说话,说起话来每一句都像是寒冬腊月好心人度过来的铜手炉,既能暖着你的心,还能烘着你的肺。 
  三姨太曼荔堪堪是个尤物。她极美,极媚,她梳着当下正留行的爱司头。那片烫得曲曲弯弯又用头油抹得润润亮亮的刘海垂在额头上,更衬得她乌瞳深睫,凤眼如丝。曼荔的妆化得精致化得浓,让唐耒珠不易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三姨太也在冷冷扫视着唐耒珠。唐耒珠亮穿着一袭藕荷色旗袍,婷婷袅袅地立着,并未向她们斟茶行礼,只给她们鞠了个躬。曼荔娇滴滴笑了起来:“这就是在县城里读过书的人的做派啊,真真了不得了呦!大姐啊,你看看老爷这位新宠,不把我和二姐放在眼里倒也罢了,连您都不尊重,这哪里说得过去哇!”
  “三妹,四妹新来乍到,难免不懂规矩,你作为姐姐,多包涵包涵嘛!”傅春柘一摇手里的手绢子,旁边的丫鬟立刻递来茶盘。唐耒珠看看茶盘上的三盏脱胎甜白青花盖碗,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态度,回敬道:“三姐许是忘了,现在是民国,不是大清朝。大清朝的人是行跪拜礼,民国的人是行鞠躬礼。三姐既是在大上海见多识广的,怎会不清楚呢?”
123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上一篇: 《 列车上的故事

下一篇: 《 深宅.鬼胎

【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读了书就会明白道理,就会知道新时代的新动向,可是读再多的书还是抵不过周围人根深蒂固的成见,何况是最亲的人以亲情生命相威胁。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了,或许这是她最后的反抗。要不,同流合污,要不决绝离开。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2

  • 幽兰九歌

    可怜

    2021-08-09

    回复

  • 沁芳闸

    很讨厌她那个兄弟的嘴脸,还说她享福,连手饰盒都被娘家人搬空了。不要脸。可是,如果我们再忍一忍呢。或许,她不行,我也不行。

    2021-08-0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