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放弃耕种天职早已成了一种趋势,城市农民从八十年代就逐渐改行,种菜反倒成了闲暇时的业余爱好,因而大多数时间,洲上都没有人迹,那种天荒地老般的忧伤和寂寥,又渐渐反噬回来,无边无际地蔓延在空旷的洲上。
我还是更愿意在靠近河边微曛的草甸上和洁白的沙滩上蹓跶,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遗忘。洗完澡后在草滩上随意躺下,听着脚边永不止歇的水声从千年前淌来,看着头上倏来倏往的白云向千年后飘去,再想些水灵山精的逸闻,不觉有今夕何夕、真里幻里之思。待到河风习习吹来,情人的纤手般抚过身体,顿觉遍体毛孔通畅,仿佛吃了人参果一般。此时再看大河对面甲虫似的过往车辆,远得像一场午睡中没留下印象的短梦,无法给我造成太多侵扰。
我沉迷于用鹅卵石在河滩上堆字,字高通常达到一两米,百余米外都能看见。一次我对朋友说,上次堆了一个“海枯石烂”,过两天再去,已经不见了。朋友说,有人会去那里放牛,一蹄子就把你踢了。我毫不在意,依然反反复复地堆砌“ILoveYou”、“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情为何物”等词语,挖空心思地摆出各种造型组合,再踏遍沙洲的每个角落,采撷来一大堆夏枯草、紫地丁、黑柴胡、小雏菊等野花做点缀。一切完工后,蜷着腿坐在旁边呆看半晌,目光定定地吟唱起自己的歌“望穿秋水呀这缥缈的恋情,银河两岸呀是隔世的柔情,看浮萍飘啊飘啊飘来飘去,看心情飘啊飘啊飘来飘去。”醒过神后,再去摘些草茎,混合着花瓣,给自己编个花冠戴上,然后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在沙滩上转圈。
某个乌云蔽月之夜,四围山峦都低调地隐去形迹,如同数不清的巨兽潜伏着等待猎杀,一种无法描述却真实可感的危机悄然袭上心头。我抱膝坐在滩头,将下巴埋在两膝之间发呆。凛冽的河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借着夜色的遮蔽,向对面高岸上的林木疾速掩去。尽管相距甚远,但沿途叶片碰撞的“哗啦”声,树干吹折的“咔嚓”声,以及整片整片树影如同大海惊涛般剧烈起伏动荡的形状,依然暴露出这场战争的惨烈场面。当浸在河水中的双脚感受到沁骨时,风突然停了下来,乌云被撕开一道裂缝,月光的巨剑从九霄云外一下插进河里。在这一柱天光的震慑下,世界终于显现出它的真容,没有什么恶魔巨兽,只有鸿蒙初开般荒凉得一无所有的沙洲,以及隔年春梦般淡远得几近虚无的山丘,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句歌词,“我恋着月光恋着海洋,那让我感到自由”,心下顿时澄明,随即站起身来,用脚试了试水温,还好嘛,没有刺骨到无法忍受,河水再冰冷,冷得过我枯萎的心灵吗?世界再虚无,虚无得过我无望的希望吗?
我缓慢但坚定地向河里走去,每一步似乎都承载了一段人生,因而让我举步维艰。这些片段里,有过童真的快乐,有过少年的憧憬,有过相爱的欢愉,有过离别的苦痛,但更多的,是虚妄,是倾轧,是无力,是辜负,是永生的不堪回首。而今,这一切都像映在河面上的粼粼波光,被我一步步踩碎,散开,流远,我不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也无需与它们进行交割,从此一切都将清零,世界真正变得安静,我也终于回到了我该去的地方。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洲上咋呼起来:
“你在干什么?”
❸岩脚下讨水
荒山里本无道路,只有我这种无所事事的寂寞修行者才会有路不走,硬生生在群山之间踏出一条路,把互不相干的山峦连接起来,成为自己的一个专属领地。我的去往落霞洲的第二条路,便是以观音山为起点,始终在山上行走,不达目的绝不下山。
喀斯特峰丛的特点是每座山峰各自独立,没有形成山脉式的整块。但峰丛又不同于峰林,每座山的脚下都有鞍部与邻近的山相连,形成一个个有着各自不同的景观和体验的封闭山谷或开放山岙。
或许由于无人涉足,过了观音山后,环境逐渐变得荒莽,覆盖山坡的主要成分已不再是碧绿的青草,而是各种灌木、刺藤、杂草和芦苇。这些植物虽然不能遮天蔽日,却能营造出一个颓败、荒芜的空间,让人产生时空错乱感。它们时而在狭窄的沟谷里设置障碍,阻塞去路,让你切身体会到前路的坎坷和曲折,时而为身侧的悬崖和脚下的土坑提供掩体,诱使行人踏入陷阱,完成自然分解的天道轮回。但若没了这些低贱的草木,几座一览无余的秃山,丝毫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们人类之所以会留恋自然,不正因我们都来自于山林、水泽和草原吗?数十万年的自然进化,尚不足以彻底改变生物的基因数据。
在无路的山间徒步,只能根据复杂多变的地形条件迂回绕行,因而步步生景,时时不同。身处幽闭的沟谷中时,注意力往往被一些潜滋暗涌的细微物事所吸引:身畔婉兮清扬的溪流,脚下聚土成塔的蚂蚁,手边鲜红欲滴的蛇莓,岩上怡然梳翅的翠鸟,都在一个密闭的安全空间打理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容易穿过林莽,来到一路向上的溜光山肩时,天一下变大了,仿佛装下了两个平行世界,山下苍生,山头的我,同一时间在不同空间里各行其是;当我感到头上风响时,昂首一望,两只苍鹭倏地滑过,振动着翅膀远远飞去,逐渐变成了漠漠水田上空的两个黑点;山下辽阔的田园,看去就像一只小小的棋盘,淡紫色的烟霭悬空浮着,缓缓流动,使得山下人事隐隐绰绰,像另一个世界般看不真切;绕到山深之处,蓦然发现自己陷入到山重水复的绝境当中,山们约好了似的在这里集会,把我团团围在核心,任我极目远眺,仍只见此山之外尚有彼山,彼山之外还有他山,山虽不高,却层峦叠嶂,一直延绵到天边,仿佛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片山地。
在陌生的环境中穿行,极易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孤独既是修行者自我圆满的必要条件,也是索居者四顾茫然的主要由头。中午时分日头当顶,汗水从发梢滴滴流下,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我在一种既坚定又茫然,既充实又空虚的心理下左右盘桓,上下攀爬,久而久之,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方。有时山间平缓地带偶尔出现的一小块叶片枯黄的烟土,或是十几颗稀疏的玉米秆,尽管擦得我皮肤火辣,依然会让我生出一种深入不毛之地的探险家终于见到人烟的欣喜和亲切。
这时候,前面山道拐弯处的山岩脚下突然伸出一株柚树,树下用竹片圈出一个小小的院落,虽是黄泥地面,也看得出是平整过的。随着脚步的移动和角度的转换,院落深处慢慢拉出两三间茅檐低矮、四壁透光的黯旧木屋来,我嗓子眼里正渴得冒烟,急忙跑过去敲门。
门开了,出来一个豆蔻少女,讶然道:“是你?”
我一下懵了,难道她是我的某个没说过话的同学?迟疑道:“你是……”
“没什么。”她轻笑一声:“口渴了,想找碗水喝吧。”不等我回答,她就进屋舀了一大木瓢凉水出来。我正要接过,她突然蹲下身去,在屋角风车下的箩筐里抓了几粒谷壳撒到水瓢里。我愕然抬头,见她一脸诡笑,却不像有恶意,我不好生气,只能徐徐把谷壳吹开,慢慢地泯。
喝完水后,她问我:“你懂了吗?”我点点头:“你怕我喝得太猛,对心脏不好。”她得意地笑了,伸过手来:“行啊,你还不算太笨,交个朋友吧。”
后来她告诉我,她早就留意到我了,一个人有事没事到处瞎逛,滩上晒晒太阳,山头看看风景,不是诗人就是闲汉。我陪着她干笑了一阵,心想:“我算是个什么呢?说是诗人,恐怕先贤们脸上都失去了光彩,但要说是闲汉,我又怎能心甘?”
转念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是啊。”她斥责道:“年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假笑着掩饰道:“你想多了,我是去洗澡,我喜欢晚上洗澡那种凉爽劲。”
“信你鬼扯!”她把刚扯下来还带着泥块的草茎扔在我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