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每次去落霞洲,我都会绕到她家去坐一会,帮她温习功课,以备来年参加高考。我虽只念过初中,课文或许不熟,对文学常识、历史知识的掌握,对语文基础的理解和运用却胜于常人。没想到的是,她还很爱读书,在她那篾片上糊黄泥的“闺房”里,藏了二三十本中外名著,这让我大喜过望,此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讨论巴尔扎克、狄更斯、勃朗特三姐妹,或是进行课文单元归纳总结,句子成分分析选择。
去过她家几次后,我与她的家人也渐渐熟识了。记得第一次去找她,我还闹了个笑话。我看到到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年妇女正弓着背在堂屋里砍猪菜,便叫了一声“婆婆好!”她马上纠正我,那是她妈。她父亲却显得年轻,一件已经过时的硬领校官服衬得人分外精神,跟他妻子俨然两代人似的。听她说,老头年轻时酷爱读古书,摆起演义评书来头头是道,因而在当地是个活跃人物。后来我曾碰到过他在自家的柚子树下给乡邻大摆三英战吕布,条理虽不很清晰,表情却极其夸张,又爱弄出些似通非通的文言来,唬得众人不敢作声。
她还有两个弟弟,都在念小学三年级。我除了跟她玩,也会不时和两个小孩上山放牛。俩小子都很淘气,弄得我也老大不正经起来,上树掏鸟蛋,捉蟋蟀打架都少不了,甚至还爬在地上跟他们一块弹弹珠,谁赖帐了也一样争得脸红脖子粗,乐得她咯咯直笑:“看这三个长不大的。”
有一次我为了上树去捉两只幼鸟,不慎跌破了鞋。回来后她母亲看见了,直说要帮我补,我尽力推脱。结果第二天,她就为我做了一双新布鞋,穿上还挺舒服的。但看见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由于我常去找她,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闲话。他父亲如梦初醒,逼她交代我们的关系,生怕我们做出什么让乡邻戳脊梁骨的事来,丢了家族的脸。她冲动地护卫着我,说我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热忱,来帮她复习功课,并指责老头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话虽如此,但我感到已不能再去找她了,便主动停止了与她的交往。
自此以后,我没有再去落霞洲和观音山。与她分别后,我好像一下就成熟了,没有了过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淡化了长期盘桓心头的各种忧患和伤痛,也不再渴求一个可以敞开心灵放飞思绪的异域空间,我的生活又回归到庸常的市井来了。后来随着去广东打工,到铜仁谋生,脚步变得匆忙,生活变得拥挤,更把这段尘世之外的经历丢得干干净净。直到六年后的黄金周,我回家看望亲人,跟友人一同到落霞洲上去野炊,唱露天卡拉OK,才知道政府已将这一带规划为新城区,早在两三年前就把附近村组搬迁一空了。
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个隐藏在深山中名叫岩脚的小小村落,它已从任何一张地图上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听人说,她家的房基和田地都被政府征用了,却只得到了区区数千元补偿金。失去了家又失去了生活来源,考大学一夜间成了泡影,她便决定出去打工,但她父亲却擅自作主,把她许给了城里一个银行职工。我感慨了一番,转念又想,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谁也无法强求得来。偶尔我会抬头望向天空,看看是否有朵来自那边的云向我招呼:“口渴了,想找碗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