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认为：被差鬼拉走，没有尊严的；被神仙的接引，死才是庄重的，有尊严的。
　　母亲看见西边的夕阳，像是玫瑰园子，瑰丽无比，清澈无比。
　　银花奶奶叫母亲去问问，现在意念疗法的价钱。
　　母亲去问了，980元，一分都不能少。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母亲又去银花奶奶家。把神汉张要的价钱说了。
　　银花奶奶说，去年才480元，今年怎么涨那么多？
　　神汉张说，现在什么物价都在涨，我们也要涨。母亲传递原话。
　　算了，霜，我这病治也治不了，也不浪费那钱。
　　母亲有些伤感。眼睛里有些酸，她不停地揉。
　　你说，这人为了钱怎么那么生分呢？过了一会，母亲有些悲观地说。
　　别说人，鸡都有生分心。这家的鸡放到另一家，必然会遭到群起而攻击。银花奶奶幽幽地答。
　　别说人有嫉妒心，鸡也有嫉妒心哦，你看，你养几只公鸡，养一只母鸡，如果那只公鸡首先向母鸡调情，那只公鸡也会遭到群殴。我就亲眼看见几只公鸡把一只公鸡活活啄死。
　　母亲疑惑地听着。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鸡的哲学。
　　人也是动物的一支，有生分心，嫉妒心，就不奇怪了。银花淡淡地补充。
　　银花奶奶在她最后时间，向我母亲倾倒着她毕生的智慧，母亲被这些异样的智慧深深地吸引了。
　　在银花奶奶平淡的解读里，母亲似乎一下子看透了一个世界。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母亲每天在黄昏之前干完活，就去陪银花奶奶，在天黑前回自己的家。
　　母亲替她买了两套寿衣。
　　寿衣全黑色，边襟下摆处绘有金色的龙凤牡丹。
　　银花奶奶穿着，站在地坝里，夕阳像锦缎一样披在寿衣外面，像婚纱一样轻盈。
　　银花奶奶转动着。
　　你像个黑天使，像个新娘，好美。母亲像孩子一样围着银花奶奶，转着，看着，笑着，用手理着，翻着，赞叹道。
　　而这之前，母亲对于寿衣，眼睛和心里都是抗拒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母亲和银花奶奶建立了如此深刻的友谊。
　　过了几天，母亲把银花奶奶的屋前屋后，修整得整整齐齐，把她家里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母亲就像她女儿一样温顺孝敬。
　　银花说，霜，你帮我买点老鼠药吧？
　　母亲呜呜哭起来，你想寻短见？
　　不，霜，我不会，我怕老鼠。
　　也不知银花奶奶使用了什么魔法，母亲送去了药。
　　10天后，母亲叫去了村长。
　　大家撞开里面反锁的门，被一种腐烂的气味吸引到棺材那里，棺材洞开着，下面躺着银花奶奶的傻儿子向天，向天穿了寿衣，脸上表情痛苦，嘴角有流痕。银花奶奶也穿着寿衣，侧躺在儿子身边，手腕垫在儿子的脖子下面。银花奶奶神情安详。两个人脸向着脸，像一对熟睡的母子。
　　所有的人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全然忘记了尸臭。
　　银花奶奶身上洗的干干净净，脸上化了淡妆。黄黑里透一点微红，如同黄昏里最后的最艳的那点红。那是栀子花的果实涂出来的。
　　黄昏的一束阳光从窗户进来，正好射到棺材口，在头部的顶角那里，碎成一只金蝉，如果银花奶奶能够看见，这可能是她最后最美的黄昏了。
　　向天死于中毒，比银花奶奶先死一周左右。银花奶奶是自然死亡。
　　村人在黄昏落幕之前，埋葬了这一对母子。
　　周末，我回到农村。突然想起银花奶奶。
　　我问母亲，你和银花奶奶那么好，怎么不劝劝她？
　　母亲说，银花奶奶怕向天死得没有尊严。
　　她自己死就死吧，为什么要拉上孩子？不是有民政局嘛。
　　正常的人民政局都管不过来，谁管这不正常的人？死在黄昏里，死得真美。
　　也可算死得辉煌了。我补充道。
　　母亲向我讲起栀子花，讲起银花的年轻木楼，讲起银花菜地边上的药，讲起向爷爷的死，讲起银花身上开的花。就是只字不提向天的话题。
　　我主动说起向天。
　　母亲突然无声地抽泣。
　　你是不是参与了？银花奶奶一个病重的老人，怎么能掀开棺材盖，又怎么能把向天放在里面？我盯着母亲的眼睛。警惕地问。
　　母亲把头扭向西边，再也没有看我，她看着那株栀子花，那是银花奶奶的，已经种到了我家院坝里。
　　夕阳如壁画。那是母亲的夕阳了。
　　我没有勇气逼迫一个老人讲她不愿讲的事情。
　　如绸的夕阳照在银花奶奶的坟头。
　　那里，是她一个人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