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秋冬至那天生下一个女孩,就唤作冬至。
冬至38岁这一年,兰秋手边的工具已经多到不需要她亲手劳作,便能轻松做出从前花上一整天才能做出的食物。但是兰秋不快乐,她全然享受不到用心迎接一场节日的简单快乐。冬至担心她太过操劳,每年时不时会买回一些五花八门的现代厨房必备工具给她。她说过一次又一次,冬至还是每年不厌其烦地网购一些送给她。她拿冬至没有办法,冬至太忙,从来都是早出晚归,没有时间听她的生活经。
兰秋看着手边摆着新到的器具,快递的包装懒散地躺在垃圾箱上,她呆坐着,盯着晨起的阳光攀爬过厨房的角角落落。冬至忽略的,也正是她一贯秉持的家族传统。自从她古老的坚持遇上冬至现代化的疼惜,兰秋常常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落寞。
冬日的晴天总是如许多,院子里的枣树早早脱光了叶子,让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向屋顶。兰秋和小叔站在院子里,看一只母鸡在屋顶上下蛋。咯咯哒,咯咯哒,当母鸡宣告战果的时候,一只蛋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小叔一个步子跨出去,那个蛋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手上。
兰秋拍着手,惊叹小叔的敏捷身手。这只母鸡与众不同,每到下蛋总会跃过鸡窝,跳上墙头,飞上枣树,再落到屋顶上。母鸡站在屋顶上,歪着小黑脑袋看看蛋,看着它骨碌碌滚落下来,看着它端端正正地落在小叔的手掌心,像在看一幕精彩的情景剧。看完了,它不紧不慢地再从屋顶飞上枣树,跳落墙头,跃下鸡窝。兰秋顺手掰几粒玉米,让年轻的母鸡啄食。母鸡吃不上几口,就急着跑出后门,到后园里和群鸡混战一处,用脚刨虫子。冬天有虫子吗,兰秋长大后无端想这个问题,到后来竟然想不起来母鸡冬天到底下不下蛋了。
兰秋和小叔同岁。她生在农历七月,兰秋之月。小叔生在正月,比她大半年。从小她就和小叔一处玩一处睡,和奶奶同住在一个房间里。这个小叔调皮得不行,一想到那个时候,兰秋就非常快乐。奶奶也常常和他们一处疯,玩在一处就像三个活宝贝。兰秋记不起来小时候的生活苦不苦,她只记得那些纯净的时光,像冬日的阳光,给人熨帖的温暖。
后来,他们上学。下完学,兰秋跟着奶奶学做家务,小叔跟着爷爷爹爹做活计。这期间,她添了几个弟弟妹妹。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他和小叔凑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再后来的后来,她长大成人,成了家。奶奶高兴劲儿上来了就来看她,带着小叔的儿子。奶奶那会儿也才六十几岁。现在呢,兰秋,她自己也六十几岁了。
38年前的冬至,兰秋生了个女孩,取名冬至。冬至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兰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奶奶正嘱咐婆婆把她捎来的老母鸡杀了煮成汤,给兰秋补身子。奶奶说冬至节下你们吃你们的,但不管怎样过节,也要再辛苦辛苦,给我这个孙女好好熬一碗汤,兰秋刚生产完,身子弱……
冬至不是兰秋第一个孩子,却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如今她其他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远走高飞,只有冬至迟迟不肯结婚,和兰秋相依为命。
兰秋逮住机会就劝说冬至,冬至总是一再地说她现在这样就很好,说到最后说急了,冬至说现在离婚率越来越高,离个婚也越来越难,不如就这样单着,毫无负担地谈谈恋爱。因为她没有把握,也不晓得结婚之后会怎么样。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早过了热望结婚的年纪,凡事不愿意凑合,已经习惯了这样。冬至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必须结婚成家的时代了。
兰秋收回心思,想要起身出去。她缓缓移动因为年老而变得迟缓的身子,朝门前走去。像小时候那样,本以为打开门就是一个院子一样的,迎接她的是贴身的暖阳。摸到门把手时,兰秋想起自己跟冬至来到城里已经多年,应该早就遗忘了院子为何物才对。她扭头望向阳台之外的阳光,林立的高楼打在楼层之上的阴影幻化了她的笑容,于是她又想起那些年的冬至,她和奶奶忙忙叨叨一整天,为全家人准备饺子的情景:饺子馅是一刀刀剁出来,盛在光洁的盆子里,拌上食盐和各种调料,打上几个鸡蛋,淋上今年新榨的香油,每一个饺子皮都是精心擀出来,一个褶子一个褶子仔仔细细地捏起来,包上几锅排。上学的、上工的他们,从外面回来了,奶奶中气十足地让兰秋烧大火,把满锅排的饺子一个一个下到滚沸的锅里,饺子打着滚儿,咕嘟嘟地冒出来,飘上来,满屋子白雾茫茫,满院子的香,满村庄的炊烟……
说明:兰秋,中国农历月份之一,七月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