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个营地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天天只知道灌酒的疯子是唯一清醒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只狼。
红柳丛一层层从他身后闪过,勃尔帖赤那撑不住了,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荒无人烟的草滩子啊,七月的长风猎猎而过,银色的光芒在草叶上闪烁,碧草起伏如同一片银色的海。
他需要水,他快渴死了。我急切的走近他身边,那被血染红了一半疲惫不堪的战马却啸啸的嘶鸣起来。我竖起背上的硬毛,龇出牙齿让它后退,你一个吃草的马还想和狼斗吗?难道你傻吗?看不出我要救他吗?马后退了一步,我靠近一步,叨住勃尔帖赤那的袍子,撕下了一块衣襟。
我叨着这块破布跑啊跑,那匹马没有拦我,它比人聪明,它看出来了我毫无恶意。我要到五里之外的一个小水泡子里取水,我知道那里有水,阿勒坛群山下的每个水泊都在我的心中。
这一切也许是天意,当我叨着那块浸湿了的布潜伏在草丛里。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受伤的勃尔帖赤那了。
那是一个拾牛粪的姑娘,她跑到他的身边时袍襟里提着的牛粪撒了一地,她大声喊,“玛玛,玛玛,这有一个人。”
“唉,快走吧,你这个孩子净多管闲事。”
过了二十年了,虽然我没有刻意的回忆过,刻意的追索过,但我还是深深记得这个声音,它粗糙它绝情它冷得像块石头它总是不失时机的不怀好意的蓦然出现。
醉汉图门乌热,这个象征子孙众多的名字也不会给他带来好运,他身旁的这个女孩和他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许是这仁慈的长生天可怜他孤苦伶仃派了这个姑娘在他身边,但他却丝毫不知珍惜,他像吆喝牛马一样吆喝她。
还好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姑娘还没有受他影响而忘了长生天的嘱托,她不顾他的冷言冷语一个人吃力的把重伤的勃尔帖赤那扶上了牛车。图门乌热絮絮叨叨的骂声像草里的蝗虫似的飞溅不停,他说“世道变坏了,坏人多了,伤成这个样子是个马贼也说不定。”他说“你这孩子就多管闲事吧,早晚有一天坏事会找上门的。”他说……
不管他说什么,姑娘还是细心的捧起了勃尔帖赤那的头,一缕清凉的水缓缓流到他干渴的嘴里,我扔下了嘴里叨着的湿布,我知道想比起那个精巧的水囊,这块破布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一天,我知道了那个拾牛粪的姑娘叫海棠。
(五)
图门乌热,是我的仇人!我潜伏在他家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遍又一遍的想,我不能冲动,我不宰了他是因为我兄弟在他家炕上。可他家那些胆小的破羊只要我靠近一寸就咩咩狂叫得像有人要杀它们一样,老醉汉图门乌热推门出来冲着羊栏的方向痛骂,骂完天骂地,骂完羊再骂海棠“没事拖个死鬼回来,谁知是个什么脏东西,吓得羊都不安宁。”
夜深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得潜入羊圈悄无声息的叨走了一只一龄小羊。天明时,羊群丧魂落魄的嚎叫引出了光着膀子的图门乌热,他顺着草痕和血迹找到了我丢下的剩羊,他一步步量着压倒的草,反复端详着那只掏空的死羊,最后哆嗦着说,“原来,是一头狼,来了。”
“玛玛,”海棠迎着那个吓破胆的醉鬼跑了过去。
“海棠,这里来了狼,我们要搬家了。”
“玛玛,草原上哪没有狼啊?”
“可它不是只平常的狼,它藏在草里没人能看得见,它会像幽灵一样飞进羊圈,它是阿勒坛的苍狼王。”
“玛玛,你还没喝酒呢!什么狼也不会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啊。”
“你懂什么!”无耻的酒鬼抬手就打自己的女儿。
海棠尖叫了一声向着勒勒车跌了过去,头差点撞在车轮上,幸好这时有个人在后面扶住了她,海棠心里正纳闷回头一看吃惊的问,“你,你可以起来了?”
“我没事,是你救了我?”勃尔帖赤像只傻狍子似的望着海棠。
我藏在不远处的一个草坡下,风从我头顶吹过,草一轮轮像波浪似的飘走,抹抹眼睛我才发现原来我哭了。
“活过来了就走吧!”图门乌热气势汹汹的扎着一双手吆喝。
“玛玛,你不能让他走!”海棠挡在勃尔帖赤那前面,“他这个样子你让他上哪去,你半夜醉在别人的包里,会有人赶你走吗!”
“海棠,我看你是疯了!”图门乌热围着他们转了两转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勃尔帖赤那,我叫勃尔帖赤那。”我的兄弟轻声说。
那个老酒鬼几乎跳起来了,“我讨厌这个名字!我讨厌勃尔帖赤那!”
二十年前的一幕又悄然上演,拿枪的男人,死去的老狗,瑟瑟发抖的小兽,啼哭的婴儿,和越走越远的牛车。
勃尔帖妈妈,你在新年将至的时候闭上了眼睛。那拉额吉,你在祭火的日子走出了老营,在阿勒坛冰封的大阪上,可曾得到了你敬奉的那些神灵的庇佑?而那幼小的勃尔帖赤那们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就知道,我们,将永远也不会再成为兄弟?
风在耳边尖叫,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得跳了出来直奔图门乌热那个醉鬼。在我奔跑的风声中图门乌热惊恐歇力的叫喊变形成一阵凄厉的鬼叫,海棠也在惊声哭喊,那些胆小如鼠的傻羊也咩咩成一团,这些叫声汇成一股强烈而杂乱的音波,撞击着我的头脑,撕扯着我的心肺,激发着我的勃勃野性,图门乌热,我的钢齿闪着冷光,图门乌热,我要你的命!
然而,一切都结束了。结束的就像它来的一样快,结束在一道刀刃的寒光上,结束在一缕如丝的血痕里,苍狼王老了,我的心在滴血。
蒙古男人刀不离身,身不离刀。重伤的勃尔帖赤那仍然能出其不意的挥出身边的佩刀,年迈的老狼在猛扑过去的时候,一丝不差的用胸骨以下靠近心脏的皮肉切断了那道银光,与其说这是一个战士善于算计,还不如说是一个出身野外的男人的本能和习惯。与其说是一只老迈狼身手不再敏捷,还不如说是长生天安排下这一刀,斩断这本来就不该有的兄弟情结。
阿勒坛的苍狼勃尔帖赤那,凄凉的长啸一声,扭头便消失在遥远的旷野,受伤的骑手勃尔帖赤那,伤口重新喷出鲜血,他没有出声倒在海棠的怀里,海棠吃力的扶着他,“玛玛,快来帮忙,没有看到他刚刚救了你吗!”
图门乌热,搀起了勃尔帖赤那,满腹狐疑地看着女儿和这个男人。
(六)
虽然这点小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如果勃尔帖赤那没受伤,那么这一刀应是正好劈开我的心房,想着想着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胸部的凝血,唉,这颗二十年前就冷硬如铁的心啊。
二十年前那头无依无靠的小兽是怎么活下来的?挖蚯蚓?逮土拨鼠?吃别的狼丢下的臭肉?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只要它能活下来,它就是当之无愧的苍狼之王。
自从见到勃尔帖赤那之后我就不由自主的开始怀念,怀念我的老母狗妈妈勃尔帖,我的那拉额吉,我的年幼时的兄弟,勃尔帖赤那,还有我那早就把肉身还给草原,早就把灵魂变成青草的结发之妻——紫岚。
她的毛皮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紫色光彩,她向我跑过来的时候时常笑容满面,她的笑声比泉水流淌还动听。她给我生下的一群儿女在阿勒坛料峭的山峰间出没,他们是死是活全仰仗长生天的安排。
紫岚,你来了?我的眼前又闪耀起那一片迷人的紫色光芒。
“勃尔帖赤那,勃尔帖赤那,”又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海棠轻轻唤醒了他。她把一个包袱塞在他的手里,“你快走吧,你再呆下去,不敢保证我父亲不会出卖你。”
睡眼朦胧的勃尔帖赤那说,“你知道我是谁?”
海棠抚摸了一下他还在烫手的额头轻声说,“你,就是勃尔帖赤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