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尔帖赤那打马而去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海棠站在矮矮的泥屋前无声的哭，我的兄弟回头张望，他看到海棠宁静的脸上流满了金色的泪水。

　　而我又看到了什么呢？我只能看到紫岚被一只大夹死死的咬住了两条后腿，她拼命的挪啊、挣啊，却怎么也逃不出来。两条腿打着颤，血肉模糊中隐隐露出森森的白骨，她的肉翻得像一朵血红的怪花，咕咕冒着的血沫子染红了一大片草地。她也抬着头幽怨的望着我，深潭似的眼睛里仿佛闪着紫色的泪光。

　　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我只能步步后退，每退一步就仿佛掉进了一个寒冷的深渊，哭也来不及，恨也来不及，我只是在后退了三步之后猛然跃起扑到她颈上一口咬断了她的咽喉，那是一头狼最脆弱的一个部位，不是相亲相爱，任何一只狼也休想碰到对方的那个部位，那里只有薄薄的皮肉，脆脆的骨环，一口下去可以听到她折断在喉咙里的一声哀鸣。

　　紫色的眼睛悄然合上了，我看不出她是悲伤还是坦然，我相信那闭合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但是紫岚，没有办法，你见过这草原上有两条腿的狼吗？

　　风瑟瑟而过，草海起伏，我的紫岚正轻轻走来。

　　（七）

　　王爷府的马队在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来到图门乌热这个破院子的。他们踢踢踏踏的马蹄，几乎要震塌房子。海棠在屋里做鞋，没有理会外面的吵嚷，直到图门乌热在羊群的惊叫中，唉呀唉呀的惨叫起来，她才抬起头望着窗外，那队骑着马的卫兵把院子踩踏的烟尘障天，为首的梅林，正抡着鞭子没死没活的抽着图门乌热那个老酒鬼。

　　“就知道要赏银！你就知道要赏银！”梅林的鞭子像雨点似的落在抱头乱窜的酒鬼背上。

　　“大马贼陶格陶在哪呢？半死的马贼勃尔帖赤那在哪呢？有一个活的，赏银就是你的啦！”

　　图门乌热喊出来的怪声加在羊叫里，呜哩哇啦的听不清，但可以听得出他在为自己辩解。

　　“你不要打他啦！”海棠从屋里冲了出来，梅林的鞭子在落下去的那一瞬停在了半空。

　　“你又是谁！”梅林怒气冲冲的问道。

　　“我是谁用不着你管！赶快离我家远点！”海棠仰着一张粉脸吵架的样子可真可爱，我伏草丛里默默的看着。

　　梅林收起了鞭子眯着一双贼眼细细的打量这个姑娘，我忍不住在草丛里低吼了一声，马府的马队受了惊吓蹄声嘶鸣响成一片。几只没有出息的狗夹着尾巴哀鸣起来。梅林吃了一惊，挥起鞭子抽打那丢人的坐骑，那匹马步子错乱的小跑了几步。

　　“梅林，”又有一匹马从远处跑了过来，“陶格陶的队伍就在离王府一百六十五里的烧锅铺啦！王爷让您赶快回府。”

　　陶格陶的队伍来了，我的兄弟要归队了。海棠听了这句话之后脸上掩饰不住的流露出一丝喜悦。陶格陶的队伍像风似的在草原上飘移不定，他们打洋人、打军阀、打王爷、打在草原上做恶的人，他们保护了草原的土地，像梅林那种胆小鬼听到他的名字只能被吓得面无人色。

　　“陶格陶，真像一场瘟疫！”梅林打马回去的时候望着海棠说了这样一句话。

　　老酒鬼图门乌热长出了一口气，“勃尔帖赤那，真是个害人精。”他赶了赶羊群忽然捡起一根鞭子没命的抽海棠，“你多管闲事，捡个死鬼回来，捡回个死鬼还是个杀千刀的马贼！还放他走差点害死我！我养你这么大，是为了勃尔帖赤那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把你送给梅林呢！”

　　海棠一声不响的躲着雨点似的鞭子，羊群又一次惊慌大乱，因为我正大模大样的站在它前面前，七月的长风猎猎而过，银光闪闪的草叶，像海浪一样拂过我的胸前。

　　图门乌热一下子傻了似的，举着鞭子张大嘴巴，海棠抹了抹眼泪望着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八）

　　“走，快走！”图门乌热把海棠推上了一辆牛车，“以后你就是梅林的人了，我带着这个穷家去哪你都不用管啦！”

　　图门乌热坚持认为，有勃尔帖赤那出现的地方就是不祥之地，他要把海棠送给梅林，自己再迁到别的地方。

　　海棠没有反对也没有顺从，她平静的像是要去井边打水似的坐在牛车上，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

　　“没事闲坐着什么都想

　　真想到东邻西舍串个遍

　　想起我的勃尔帖赤那

　　心痛得说不出什么话

　　没事静坐着什么都想

　　真想到前家后家溜个够

　　想起我那勃尔帖赤那

　　肝痛得说不出什么话

　　天棚上掉下个小蜘蛛

　　是我最亲的人要来临

　　左眼右眼轮换着跳

　　是那勃尔帖赤那要来临

　　勒勒车的轮子吱吱的响

　　勃尔帖赤那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阻止他们走上梅林府的路，图门乌热不怕在大路上出现而我不行，他再无耻他也是个人，而我呢，只是个见不得人的狼。海棠轻声细语的唱着，我的兄弟勃尔帖赤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紫岚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左右，她像个孩子似的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每一次跳跃都被阳光勾画成一道紫色的柔美流畅的圆弧。她摇着头用她的耳朵敲打我的耳朵，呯呯的声音就像孩子的笑声一样顽皮。

　　我决不让海棠进梅林府！

　　这个想法决定后，我走出草丛，站在大道上，站在那车轧马踩在草原形成的两条白色曲线上，深的是勒勒车的辙痕，浅的是羊群的蹄印，我是阿勒坛的苍狼王，我在阳光明媚的时候站在大道上。

　　“玛玛，你看又是那头狼！”海棠喊了一声。

　　图门乌热勒住牛车，把酒壶扔在车上，“我的天啊，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啊。”

　　阳光在我头上烁烁炫目，它七彩的光线，在草原纯净无比的蓝天下，就像从天垂下的丝绸那么美丽，我仰天长啸了一声，你大概从来没见过哪只狼像我一样在白天也如此嚣张吧。

　　图门乌热，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迁场吗，苍狼王勃尔帖赤那在二十年后才找到你这个酒鬼就是长生天对你的眷顾啊。我妈妈勃尔帖像是在天边走过来了，透过七彩丝绸般的阳光悄悄走来，它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勃尔帖妈妈，你来看我了？

　　枪声从王爷府的方向传过来，惊恐万状的呼喊顺着风传过我的耳朵里，火光在十几里之外燃烧，图门乌热，我要你偿命！

　　喊声又是喊声，在火啸枪响中加杂着嘈杂的喊声。这些声音让我的血在燃烧，按捺不住激动，我是一头野狼，吃人的狼！

　　图门乌热跌坐在地上，像只疯羊似的放声大叫，就是那拴在柱子上的手指羊死得也比你体面，海棠抓着牛车的栏杆放声大叫，姑娘啊，你叫什么呢，这个醉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母亲早已不知和哪片黑土溶为一体，而今天他又像送一只羊一样要把你送给梅林。

　　一口叼住图门乌热的脖子，那肮脏的脖子细软像条蛆虫，一颤一颤的让人作呕。举着你那灌马奶酒的脑袋的，就是这么一条恶心的脖子吗。我只要轻轻的一闭合牙齿就能把它咬成两段，可我为什么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呢，只是身后炸起了一声巨响，我竟然连这么一条不成体统的脖子也咬不住了。

　　那就是枪声啊，同二十年前打碎查干萨日的枪声一样，老母狗，勃尔帖妈妈忧伤的看着我，妈妈你怎么那么忧伤呢，你不想见到我吗？

　　同二十年前打碎查干萨日的枪声一样，它从我背后响起，但却再也没有一只老母狗像神兽似的一跃而起用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速度准确的截断子弹的来路。

　　这个枪声二十年前就因我而响，二十年后还是因我而响，这是属于我的一声枪响，它等了我二十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