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但我心底下根本就没谱。只要王志杰不被抓回来，我就能按这个刑期服刑，说不定还能假释或是减刑呢。这种侥幸，还能再次得到老天的眷顾吗？
　　那个年轻的道士给我打卦时说，凡是皆有定数，也有变数，那在我身上，定数是什么，变数又是什么呢？罢罢罢，不去想这些事了，天塌下来自有大个儿顶着。他不是还说过“境随心转”这样的话么，我何不就让自己的心情放开一点、达观一点呢！
　　可是我达观不起来。哈妹的影子还是萦绕在心头。她是我老婆（虽然离婚了，但我心里还是将她这么看待），她以前可是像小猫一样温柔、顺从的一个好女人啊，我不能就这么忘了她。虽说她说过那样的狠话，也“做”掉了我们的孩子，毕竟我们肌肤相亲水乳交融地作过夫妻啊。她需要有个安定的、完整的家，需要有人保护着她，这是一个女人最基本的要求。可是你为人家做了些什么，你深爱过她吗？从来就没有，从来就没有看重过人家。只当是你有了个老婆这么一个概念而已。这样地想着，我的恻隐之心就凶猛地扑过来，将我淹没。我浑身僵硬地迎合着这样的潮水，闭上眼睛，沉入这份恻隐中。
　　
　　
　　
　　＆草儿的世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精神世界都是极度空虚贫乏的。只有当口内或是草儿，或是他们两人一起来探监时，我才能感到自己不光会走路、说话，还有对高墙外生活的思念。
　　草儿单独来探监的那次，我向她问起过哈妹的情况。她起先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后来在我一再追问下，她才说，作为同学和好朋友，她劝过哈妹，让她复婚，哈妹断然拒绝了，还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我记得草儿转述的一句最让我记住的话是，哈妹说她从来不认识我。
　　你看，人家绝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多年前她的爸爸哈戈，就是在她妈妈的举报下，失去了处长的身份，做了贩夫走卒。时光轮回，多年以后，她妈妈的女儿又举报了自己的丈夫，让他加刑一年，真是如出一辙啊。我决定不再去想哈妹和家的事儿。只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打扮得很妖娆，开着我为她买的车上下班，也很招摇。
　　于是我决心彻底忘掉哈妹。反正离婚时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她，只要她过得好，不再觉得我对她有亏欠就好。
　　
　　草儿来探监的次数要比口内多，几乎每个月都要来。我也不向她问口内的情况，我知道口内现在生意做的“有点大”，那样他就会很忙。作为朋友，能委托草儿来看我，我已很知足了。
　　后来有一次草儿来探监时我问起口内，草儿竟说她也好久没见过了。
　　“你不在他那儿干了？”我问。
　　草儿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她“自己干”。我想她是不是也像口内那样卖水果了。她说她已离开口内那儿了，现在自己干，蹬板车往各小饭馆送一次性卫生筷子。“我从外地批发，通过物流公司发货，自己不去，电话联系就行，很方便的。货到后我再转手批发到小饭馆。”
　　“那么沉的货，肯定很累吧？”我说。也是对她表达一点安慰吧。一个女人，怀着梦想从大山里走出来，嫁到身份显赫的家庭，又遭遇了刑拘、离婚这样的变故，能有个人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我想比什么都好。
　　“哪能不累。一袋竹筷子就是五十斤。我要一个人搬上搬下，还要蹬着车去送。我现在才知道了自己是几斤几两，人嘛，放在哪儿都是个过。”草儿说着，伸手抹一下额前的头发，一脸疲惫中却透着自信。
　　我忽然就莫名地敬重起她来。“那你可要多保重啊，注意身体。”我这么说着，也明白这是言不由衷。她一个人生活，这些事情她自己不做还能靠别人么？
　　“谢谢！我不做也不行啊。我得在这里生活下去。”草儿苦笑着，还说出了谢谢这两个字。我觉得很别扭。
　　“那你现在住哪里？”
　　“住哪里？我还能住哪里？你以为我还住在那个宽敞的楼房里？那一切早已不是我的生活了。”草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怀念曾经的生活，还是感慨自己的境遇。
　　“那你去看过他吗？”我没有直接说出他丈夫的名字，好让她颜面上好受些。
　　“谁？他？他现在在外地一所监狱。我嫁给他，其实是个错。那个时候，我觉得别人巴结他们家的人还怕搭不上话茬呢，人家主动找我，我都高兴得昏了头。就是没仔细想人家是高官家庭，我是个山里丫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结了婚才发现，人家身边女人多的是，比我漂亮的多的是，倒贴着钱跟他混的也不少。我在那个家，就像是墙上的一张画，人前的一枝花，全是给他装点脸面的。人家离婚再娶，图的就是我有个好身材，是个模特儿。呵呵，就那么回事。”草儿又是苦笑着，高高地仰起头扭过身去。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眼中噙着的泪花。
　　“对不起，草儿。要是我那时……”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万般都是命。命里该有此劫吧。你多保重吧，下次来我给你带件毛衣，眼看着天凉了。这些是一点吃的，还有两条烟，警察检查过了，你拿去吧。凡事想开点，不要钻牛角尖。争取早点出来，我还指望你来给我蹬车呢。”
　　说完这句话，草儿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她脸一下子红了。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后面隐含着的那层意思。
　　
　　那一天我一直心绪不宁。草儿走后，我就开始回味这次见面。无论管教让我做什么，也不能把浮现在眼前的草儿撵走。难道我又获得了爱情？草儿的言行就那么一而再而地从我心中涌出，变成一幅幅明艳的图画，让我想起了这些图画是我曾经生活的价值，它们将在我心中不可磨灭地继续存在下去。
　　这种心理上的变化我无力控制，相反却成了一种体能的增长，让我整天都处于一种精力充沛的状态，一遍遍地浇院中的菜地，为管教揉肩捏脚，把走廊的地面擦得光可鉴人。这些事情叠加起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也让我感知到了我活在这里的价值。
　　
　　
　　
　　＆重回草儿的世界
　　
　　草儿再次来看我时，又是一个黄叶飘零的季节。
　　她比以前黑了，也瘦了许多，身体更显得空荡荡的，双手皮肤很干燥粗糙，眼神也变得灰暗无光。
　　她给我带来了小吃、香烟，还有毛衣。那是一件用旧毛线织的毛衣，毛衣很厚，毛线色彩斑驳、深浅不一，织得也是皱皱巴巴，十分不平整。说真的，就是在上中学那时，我也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毛衣。
　　“我不会织，学着织的。你不要嫌弃，我用两股线织的，很厚。”草儿这么说着，我不知为何就流泪了。从这件毛衣可以看得出，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也许就和拣破烂的那些人差不多。这件毛衣或许就是她用捡来的毛衣拆线、漂洗、晾晒后，在出租屋那昏暗的电灯泡光亮下耗费了很多个疲惫的夜晚才熬出来的。
　　这简直就是我少年生活的写照。
　　这样的一片心意，不能不让人感动。
　　她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也发现这个城市已没有能让她立足的地方了，她要回到草原上去。她吃了很多苦，才发现原来她还是适合生活在草原上。
　　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去做草原上的一只能咬断敌人喉咙的母狼。
　　她说是的。只有在草原上，她才可以做到她想做的。何况你还为我们修了通往草原的一条路。
　　我觉得我也原本就应该生活在草原上才对，如果那样，我就不会有太多人上人的理想，也不会被关在这里了。
　　“你离开口内那儿有多久了？”看着她不再水嫩的一双手，我忍不住还是问起了这个问题。想想这个常常来看望我的女人，我觉得哈妹骂我的那些话还真是对，我的确就是那样一个人，自私到了卑鄙的程度。
　　“快半年了。”她轻声地回答说。
　　“好歹他那儿也比你现在这样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