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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与暮(下)

作者:醉枫公子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23-07-14   阅读:

   五·顾晓熄
(这是顾晓熄日记本中少有的字迹较为清晰的几页)
现在是H市的傍晚。这座城市早在冬至以前就飘起了雪,落到地上可以没过脚腕。再过上几天,离这里不远的公园会用江上挖来的冰块垒起冰灯。那时候我应该能听到从那里远远传来的音乐。当然,如果如果深冬愈刮愈烈的寒风没有裹挟着雪粒封住我的窗子的话。
远处可能有车追尾,刹车像是得了肺炎的乌龟一样嘶叫着,夹杂着人们的吵嚷声。我反躺在床上,脚朝着床头。这样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精神病院主楼的顶层。白色的墙皮掉了不少,露出丑陋又安静的深灰色水泥墙面。我的视线范围内有几处大面积的墙皮脱落,我在脑海中描摹着它们的轮廓。
最左边的那一块像是蜘蛛坐在那儿垂下它两条毛茸茸的长腿。它的身体像一个从床下滚出的灰尘团。蜘蛛旁边那一块儿像极了一个弓着腰的老者。他的腰身和树根一般扎进地里。手臂也像干枯的树枝,僵硬的向下垂着。仿佛只要轻轻一折,它就会和房檐一起坍塌,断掉。再往右是一处足有两扇窗户那么大的剥落,形状酷似一只满身泥泞的长毛狗。它很瘦,朝天扬起梭形的脑袋。可惜它叫不出声,否则满墙的爬山虎都会在一瞬间被那种声音折断,齐刷刷地从大楼北向的一侧墙上落下来的。我忽然很想看那面墙顺着爬山虎血红色纹路碎成齑粉的样子。但我更想看H市的雪,能把我彻底掩埋的漫天大雪。
因为今天白天刚对周燃说过“你不能因为刷上了白漆,就以为它背后的水泥墙不存在”,我故意死死盯着那只满身泥泞的狗,一直盯到它身上滴落的泥水在我眼里逐渐变成了鲜血一样的虹色,又转为几近干涸的暗红色。也许周燃才是更应该做这件事情的人。
我转向打开的窗帘。封闭病房狭小的窗户上焊有铁栏杆,将我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切割成一点都不均匀的几块。爬山虎的触手从四面八方伸展缠绕过来,迫不及待地要从中撕扯下一块,再缩进楼间缝隙内从来没有阳光照到过的潮湿角落里。周燃大概认为我和这些藤蔓没有什么区别。自平常人看也不愿意看一眼的暗处伸出来,吸引着人们躲闪不及的目光,使他们不得不朝那阴暗的罅隙中看过去。

被称为精神病人这种事本来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是第无数次。但精神病院里的人并不都是人们以为的那种“神经病”,像疯子一样大吵大闹,站在桌子上跳舞,把刀子和筷子一同塞进嘴里。相反,大部分人,至少看上去都很正常。周燃这个所谓心理医生,才是我见过的最不正常的人。
他讨厌我,这我知道。我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从不像学校里或者机构的“心理咨询师”们一样带着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看我的眼神里只有厌恶,还有一丝别的什么,被压抑了的,看不出所以然的复杂情绪。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几乎无时无刻不来找我,试图用他的想法改变我。他告诉我杀人是一件罪恶的事,我应该愧疚。不仅是为杀人而愧疚,更是为杀了人之后心安理得的可耻态度而愧疚。
啧。
“可是我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就算你想强行用这些本来就是强加给我们的道德观念来压制它也无济于事。”我试图反驳他,“尊重各式各样的心理状态难道不是一个心理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吗?”
我朝他大吼。心里觉得总算有点精神病患者的样子了。那么他是否应该也表现出一点心理医生该有的态度呢?我觉得我不该抱这种希望。
(这里空了几行)
现在我还是躺在床上,窗帘重新拉上了。
我不喜欢开灯,对它的厌恶程度仅次于手电筒。黑夜在我看来并不压抑,相反,这是个躲起来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好地方。有的书里喜欢把痛苦比作从头顶上方笼罩下来的夜,带着极度的压迫感,能让人在瞬间窒息。而我却认为它更像洒落在我病床周围的零散灯光。铺陈得满地都是,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以至于使我产生已经与它相依共存了很多年的错觉。事实是,我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一脚踩进去,然后悄无声息地深陷其中。
周燃对我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如果这成立的话,那每一处灯光下岂不是都爬满了在淤泥里挣扎的癞蛤蟆了么?
谁知道呢。
我没有丝毫困意,所以躺在床上呆呆的望着在这个亮度下完全看不到的天花板,打算想想几本看过的书来消磨时间。我想了《发条橙》、《群魔》,又想了《24个比利》。这些书都在我即将看完的时候被人粗暴地夺走撕碎,折成纸飞机或者干脆揉成团,站成一排比赛谁先将它们扔进我的眼睛里了。

(精神病院里禁止带笔。这些文字尽管是用手指蘸着墨水划出来的,依旧很整齐。这是否能代表写下这些的时候他的情绪还算稳定呢?)
(然而在隔了几页的地方,字迹又重新潦草起来,只有短短几行,仿佛满怀着怨气写上去的)

姓周的医生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周围。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他按亮了我的床头灯。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灯光仅次于手电筒。上学的时候他们经常拿着手电筒在我眼前乱晃,试图干扰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我的书又被传给了谁。
他简直无处不在。不过我能看出来他也很讨厌灯光,尤其是被它照着眼睛的感觉。可他装作自己很喜欢它们的样子。尤其是在我面前。
还有,他们说我最近状态好多了,允许我按时从封闭病房里出来走走。当我向一个开放病房的病友抱怨我的心理医生时,他讶异地告诉我,我的病房内从没进过什么心理医生。
“是啊,他根本就不懂心理学,或者根本不想懂。”
我这样说着,为这件事感到万分的震惊。
分离性身份障碍。我现在还在默念着他们给我的病命名的称呼。
难道周燃不——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六·周燃
“去凝视它。”
时间回到开篇那个荒芜冬日的早晨。我紧紧攥着住院部侧门内部的金属把手上。这个干燥而寒凉的深冬,我的手上竟出了一层滑腻腻的冷汗,浸透了门把手。我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
去年冬天,林薇就这样站在这个地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另一只手揣在兜里,神经质地捏着帕罗西汀早已过期的空纸盒,一面在嘴里反复咀嚼这句话,并思考着将它当做鱼刺或者香菜啐出去的可能性。
一年内,我花了大量时间给顾晓熄讲精神病院外面的生活。我告诉他江面上的冰已经融化了,破碎的冰块多米诺骨牌似的撞到岸上,发出船只搁浅的声音。站在铁桥上向远处望可以看到天空与江面的交界线,那里仿佛是世界的边缘,所有人都会停泊在那个地方,和散落在每一分每一秒的自己合而为一。
他听到之后笑得很开心,说没想到心理医生竟然兼职写蹩脚的童话故事。紧接着又说他不希望能去往世界的边缘,就连晦暗的停尸间他都不曾奢望过。只有下水道深处和能够埋葬一切的沙漠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于是我的讲述戛然而止了,我完完全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的所有话,本来自然地放置在地面的双脚此时像他一样缩回椅子下面。
他有厌恶自己的勇气,这是我没有的。我只能一脸严肃,正襟危坐在桌前,自欺欺人地说着“你一定会康复”这样苍白无力的话。

在这个和去年一样平常而单调的冬天,我发觉有什么东西一直站在我的背后。
恐惧,还是恐惧!是人在面对未知时都会产生的恐惧。“恐怖谷理论”一词并非危言耸听。我置身的走廊在我眼前忽然变成了一条无光的隧道,因为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判断它有多长多深,也不知道黑暗中究竟藏着什么。这里绝对的安静,但那种恐惧——那种畏惧可怖的事物悄然站在背后的恐惧始终紧裹着我。我陷入一种极度的不安中。这是我听到从身后几步远传来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辨别不出那是什么,期待着能看到和我一样的人,又担心着看到面目狰狞的鬼。但都不是。当我颤抖着贴着墙转过头时,在我面前移动的只有一个类人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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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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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精神病院,精神病人日记,人格分裂,给前面的悬念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官。本部分心里刻画细腻到位,精之,感兴趣的读者请读完整,上同样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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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

  • 沁芳闸

    终于看完,也看到了反转,原来医生和病人是同一个人。

    2023-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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