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飘在山野的羊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6-11   阅读:

    一
  一群白云般徜徉的羊群,漂游在我家乡的青山绿水间。
  头羊是羊群的魂,羊群是头羊的身,只要头羊走,羊群便跟着走。最大的差别是有的走得靠前一些,有的走得靠后一些,有的是夹在中间走。处于队伍的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低着头,心甘情愿地跟着头羊走。至于头羊要把它们带到哪里去,它们根本不去管。哪怕马上会把它们领到羊贩子手里,领到屠宰场去,它们也不管不顾跟定头羊,三五相并,头尾相接,走成一个连绵逶迤的长蛇阵,走成寂寥悄怆山野的一道风景。掌控羊的牧羊人因此而悠闲自得,野腔野调地吼着唱骚情小调:
  “七月里七,八月里八,㧟上茅篮我去摘豆角,我的大娘呀……
  出了(那个)门,上了(那个)坡,半路上遇到一个当兵的,我的大娘呀……
  当兵的,不说理,一把把我拖进高粱地,我的大娘呀……”
  二
  高小一毕业,父亲便安排我跟大姑家的二表哥做了小放羊。为了管好羊,牧好羊,我从观察羊熟悉羊起了步。
  那只头羊和其他的羊不一样,是只山羊,而且经过严格调教。它个头高大,毛发雪白,颏下悬挂着象征老练、智慧和威望的胡子,头上顶着两根弯刀般的犄角。身上长长的毛发从脊柱分开,朝两边垂下,一咎一咎披散着,走动时随风飘拂,显得风度翩翩。表哥还在它脖子下挂了一只铁质的铃铛,一走动便叮咚作响,使它更威武,典雅,高贵。头羊以外的羊都是绵羊,头上大多无角,有也仅玉米芯般大小,丑陋地歪在头顶。它们身上的毛拧着圈长,结成一疙瘩一团的,堆满身体各部位,以至脸上除眼、鼻、嘴外,也糊满小团块羊毛,显得憨钝,丑陋。它们不止外表傻,夏天站晌的时候,低智商便暴露无遗:为了享有可怜的些许荫凉,你往我肚子底下钻,我往它肚子底下拱,挤成密不透风的一团或者几团。它们到死也不会明白,本来披挂着保暖性极好的羊皮,大热的天里这样挤,会更热。
  头羊是雄性的,只是从小便被人骟了。同时也被骟去了了雄性的狷狂,原始的野性,只剩下了驯服与温顺。可这没有影响它外貌的威武与天生的机敏灵动,可以将两只前蹄搭在树干上,人立起来探着吃树枝上丰美的树叶,还有胆量和能力在悬崖边、崖壁上吃到绵羊们根本无法企及的鲜草。当牧羊人喊着它的名字一声大喝,它会迅速弄清楚让它行动的方向,一溜小跑到达指定位置,按照牧羊人的意图开步前行。唯头羊之首是瞻的绵羊们,立刻亦步亦趋跟上去。
  我看不出头羊的实际年龄到底有多大,它颏下的胡子并不代表年龄,就像小猪仔额头有皱纹并不代表它老。它欧洲骑士般的风度,使我一度怀疑它的祖先是从欧美异邦引进,身上有着欧美的血统。我老感觉,在它怯懦恭顺的眼神里,掺和着巫性的诡谲与阴险。它常常孤傲地站立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刍,一边像一位学问高深、思维严谨的大哲者,静静思考着亘古以来便存在的那道生生灭灭、巡转轮回的哲学命题,甚至还有它对生命终结方式的思考。我怀疑,在它驯服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说不定哪天会反叛表哥和我,利用它在羊群中树立起的威望,把羊群拐到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同表哥牧放的是一群母羊。它们在秋天交配,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几乎同时产下羊羔。我放羊的那段时间,小羊已长到几个月大。这些小家伙们眼睛乌溜溜的,看上去聪明伶俐,远不似它们父母那副呆憨的模样。只是四条腿特别长,与身体不成比例,显得畸形。白天大羊出栏后,我们把预先砍来的杨柳树嫩枝倒挂在羊栏里,作为它们一天的口粮。傍晚大羊回栏时,会上演一幕感人至深的亲情大剧。大羊离老远便齐声大叫着往羊圈这边跑,小羊也急切切脆生生地一声声呼应,迎着大羊奔跑过去。大小两群羊很快汇合在一起,母唤子,子寻母,经好一阵骚乱,靠着气味辨认和牧羊人的帮助,每对母子才能各得其所,羊群才终于安静下来。在红红的夕阳照射下,一只只母羊眼睛里含满慈爱,频频回望爱子。幼羊则前腿跪地,仰着头急切地吸吮母乳。每逢这时,我总会陷于对这种原始母性的感动之中。同时心里也泛起一股浓浓的悲哀:这些聪明活泼的小羊们,因天性与人工驯化,长大也会蜕变成它们母亲那样的颟顸、呆傻。
  三
  我放羊没多长时间,便在表哥指导下掌握了管理约束羊群的要领:在从此地向彼地的转移途中,只要控制好头羊,掌控羊群就可以事半功倍。羊的低智商,决定了它们永远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行为能力;天生的胆小,更使它们没有反抗、反叛的勇气,永远保持着跟风、随大流的天性。当然,牧羊人严厉的管训,更强化、巩固了它们这种天性。
  人们形容团体人员纪律涣散、一团散沙时总好说,“和放羊一样”。其实大谬不然,牧羊人非常注重培养羊的“组织纪律性”。比如表哥和我,即使在空旷的山坡牧放,也是上下各放一个人,严格钳制着羊。一般是表哥在上边,按山坡的横向一茬一茬卡住线,让羊们在“警戒线”以内啃吃草。一旦有逾越者,立刻大声呵斥,顺山坡滚下拳头大的石头,令敢越雷池的羊退回“警戒线”以内。只到草被啃得差不多了,表哥才往前走十几二十步远,放开新一茬的草让羊接着啃;表哥站定的地方,就是一道新的“警戒线”。我的位置在山坡下方,既看住下部的羊不越线,又看住坡下的庄稼地,防止羊窜进地里偷吃庄稼。我们这样做,就眼前说,可以避免羊遍地挑瓜挑得眼花,使草资源得到充分利用;长远地看,可以修养了羊的性情,使它们不至于养成乱跑乱窜、跑到地里偷吃庄稼的习惯。下午的时候,我们会把羊赶到山坡下梯田的地块中间,或者是两岸都是庄稼地的河槽里,让羊吃稀缺的鲜嫩青草。这是特别紧张的时候,我和表哥必须上下或者两边地块各站一个人,边大声吆喝着来回奔跑,边将鞭子甩得山响,加上扔石头砸土块,将羊卡紧管死,既让它们吃到鲜美的草,在傍晚时将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又不伤害到庄稼。
  当然也有个别的“赖羊”,总想跑到地里偷吃庄稼。这种羊比一般的羊聪明,懂得地里的庄稼更肥美,可以获取得快而多。它们往往尽可能靠近庄稼地,看似低头吃草,却上翻着两眼紧盯着牧羊人,牧羊人一转身扭脸,立刻窜进地里大快朵颐。对这样的羊,必须连喝带打,用鞭子石头予以管教。管理不住就麻烦了,一只羊跑进地里,其他跟风跟惯了的羊也会一只跟一只跑进地里,祸害庄稼。而且,尝到甜头后会习惯成自然,老是觊觎地里的庄稼。羊群祸害了庄稼,会遭到生产队长暴怒的呵斥,甚至是痛骂。即使普通社员,也会毫不留情面地指责我们的失职。庄稼是村民的命根子,决不允许被羊群、牲口祸害。对此,表哥与我同干部、村民绝对站在一个立场,因为我们的肚子,也靠地里打的粮食来填饱。因此,表哥一再叮嘱我,羊,必须管严管死了。一旦管不住,让它们野了性子,就再也不好收拾了。
  对表哥的叮嘱,我牢记于心头,落实于行动,用铁的心肠、铁的手腕来管制羊,只许它们规规矩矩低头吃草,绝不许它们乱跑乱动打庄稼的主意。一次,表哥中午回去吃饭,顺带用铁铸的桶锅捎饭给我。在我一个人拉着羊通过河道向另一山坡转移时,一只叫“灰疙瘩”的“赖羊”故意落在最后,看看离我远了,撒腿就往河边的庄稼地里跑。这是一只保留了自己个性的羊,是“赖羊”另类里的头领。在招呼着大群鞭长莫及的情况下,我只能弯腰捡起石头去砸。我当时已练出一手扔石头的硬功夫,从地下捡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瞄准,转体,甩臂,石头划着优美的孤线,带着与空气摩擦的尖啸,直奔“灰疙瘩”而去,耳中就听啵的一声响,正中它的前腿。我眼见它往前冲了两步,腿一软跪下去,再挣扎着站起时,分明看见那条腿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不由一声大叫:坏了,我砸断了它的腿!表哥来后,脸上不大好看,却也没说什么,从柳树上砍来摽棍,找了细麻绳,给“灰疙瘩”接好腿骨,打摽固定好。这只羊被我弄回了家里,由爷爷割草代养着,直至我上初中后,仍由爷爷喂养着,直到腿骨痊愈又能走能跑,才送回到表哥的羊群里。“灰疙瘩”为了它的聪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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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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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以写实的手法,将羊在牧羊人的管教下,如何变得更加温顺写得入情入理,可见作者对生活细节观察得仔细,尤其将羊的眼神、神态写得近乎逼真,如在眼前。通篇在写羊,在写羊如何被管教,如有不顺从着,只有被打,被宰杀的命运,而被管教得没了半点脾气,没有的反抗意识,甚至没有了生死危机感了,依然摆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但是,作者真的是在写羊吗?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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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6

  • 落叶半床

    你俩说的,好精彩。确实是。

    201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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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读太行风老师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有不同的收获。足以看出,太行风老师对待写作的严肃、认真,也可以看出对散文写作的探索与追求。此文通篇写羊,可让人读出了另外的意思。所谓意在字外,可是这种境界?

    2014-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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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散文需立意,虽然现在有人提出散文“多义”甚至“无义写作”,但只是一种意欲对散文突破的尝试,还远远不能成为主流。所以我在写此文时,不是简单地再现牧羊那段日子的场景,而是进行了立意与素材取舍。此文曾拟标题为《羊性》,因太露,且缺乏诗意,改为现在的标题。意蕴所指,当然不单单是羊,我们身上不同样存在羊性吗?我们的社会,不也出现过对人羊性化教育与管理吗?

      201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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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题目中一个“飘”字,很有诗意。通过牧羊,近距离观察羊的性情,进而写出“羊性”,暗喻“人性”,使得文章立意新颖,有思想、有深度。学习太行风老师的好文,受益匪浅!

      201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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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花落老师再评。

      201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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