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句俗话,破房子漏屋,炕上躺着病篓子。何止是“病篓子”那么简单啊,就是一具死尸。秀兰就骂她的男人是死人。秀兰咬着下嘴唇狠狠地骂,甚至想上去踢他一脚。曾经风花雪月的日子都已成为过往,眼前的残骸,只是一副框架,一具行尸走肉。面对灵魂出窍的生活,日子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有人去看了秀兰的男人,都会在秀兰的背后说,秀兰的男人不如“嘎巴”一下死了算了。秀兰心疼呢,心流出血来……再不济是自己的男人,曾经怎么犯错,发诨,也是自己的男人啊。秀兰的日子如同在热锅里煎滚过的春饼,油渍麻花,翻来覆去的,不管是白天黑夜,都发出微弱的“滋啦、滋啦……”声。有时候也很火爆,只有对着自己个儿发脾气。其表现的特征为:咬破自己的下唇,薅自己的头发,拍自己的脸蛋儿,拳头攥得松散,哐哐的擂墙,破损的墙皮子在她有气无力的撞击下,纷纷脱落。
下弦月的冷光弱弱地洒在墙角,潮湿湿的。室内朦朦胧胧,带着寒气。秀兰瞅了一眼男人,忽然间满头大汗,她骂了一句脏话,“怎么——又添病了?”秀兰一面抹汗,一边坐起来,打着灯,汗水已经流过白白的脖颈,她急忙在乳沟上抹了一把,这一晚又无法入眠。炕虽然烧到温热,刚刚入夏的夜乍暖还寒,小风偷偷的,犹如一只只到处寻食的老鼠,在破了的屋门下的一点缝隙间,溜了进来。秀兰的背运来了,它们乘虚而入,犹如一根木棒,秀兰每走一步,就挨一巴棍儿。若不是有男人的大哥帮助支撑着这个家,自己早被木棍打趴下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哥哥不还是维护着弟弟,让他生命的支架在小屋里盘踞。这就是活着,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人的精气神已经脱离了肉体,残骸上的灵魂还能用金钱延续多久?
秀兰的鼻子一痒,觉得有股凉风擦拭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喷嚏,看看男人,躲开男人的头颅,一蹙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扯衣披上,又暗骂一声。她怎么折腾,也不会惊动那个死人。
春季,秀兰在园子里种土豆,邻居的大姐说,你种不了,家里有事。我帮你挑水种吧。她推三阻四,不好意思劳弄人了。家里那个死人麻烦很多人了。她种完的时候,往家里走,碰到了二哥,二哥和她搭讪了句,问问三弟好点没有?她说了,还是那样。秀兰就自顾低头急急往家赶,她怕男人有屎有尿,尿不湿换不过来,屎灌子接不及时,男人就像在臭泥里打圈子的猪,把屎弄得满身。女儿、儿子哪一个不嫌弃他脏?也就秀兰天天这样日复一日地坚守着。人们都说,从小的夫妻甜如蜜,还得是老伴啊。
二哥话没说完,秀兰就走挺远了。秀兰到家门口,碰到邻居,邻居叹息一声,指指远处站着的二哥,“我说秀兰,不如搭伙算了,这日子怎么过?”
“啊?”秀兰一时没明白,回头看了看,脸唰地一下子红了。对邻居大哥说:“怎么可能?想都没想。”就急急地开门进屋了。那晚,秀兰心绞痛,血压增高,她暗暗地责怪起那个邻居来。她打自己嘴巴子,想什么呢?她趴在炕上,含了半片“硝酸甘油”睡着了。
那天,女儿在外地打来电话,她再次骚动了一下,一晃,女儿都到了那个出嫁的年龄了。她实在是困了,抱着枕头睡着了,枕头上早年绣上去的鸳鸯,在的确良布面上戏水,嘴噘得长长的,粗粗的,顶着了她的私处,她感到了某种欣慰和快活,差点在睡梦中笑醒。也许在梦里的这一次,这唯独的一次是近年来最开心的一次了,这美好的境遇难得有这么一回,这么一点点,却白云苍狗,昙花一现。秀兰在梦里和自己的男人搞对象,男人轻轻地吻着她白皙的脖颈,秀兰抱紧他,焦渴的乳头犹如被孩子咗紧的奶嘴儿,胶状的弹力,“卜楞”一下子雀跃起来,如两棵嫩笋,破竹而出。她的身子在男人的挑逗下,如扑棱棱抖搂绿水的鸳鸯,滋润着惬意。秀兰不读书后,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所学校的食堂里当炊事员。她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了那个秀气的男孩,他也在学校食堂做饭。秀兰是大家闺秀,在她的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大美女。她没有赶上高考的年代,不读书后,爸爸又舍不得女儿在自家责任田里劳作,就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份工作,都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这就是缘分,就是命。棒打不开,鞭抽不散。秀兰就认识了,深深地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二
那所高中的食堂,一般人是进不去的。男人还是有点门路的,当时有种说法,就是走后门。男人走的是大哥的后门。男人的大哥是教委的办公室主任。“厨房有人好吃饭,朝廷有人好做官。”在什么年代,都离不开这句话。秀兰对男人的家庭背景不甚了解,还是最先知道男人的哥哥是个教育部门的大官的。自己也算门当户对,母亲是农民,父亲也是机械厂的工人呢。秀兰为了深入了解男人的家庭状况,专门和妹妹一齐来到男人的村子,找到了一个亲戚家。世间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呢?谁都想好,没有一个人想我如何如何的糟糕,但真实的人生便会逆转,偏偏不会和你想象的一个方向,和你的理想生活背道而驰。秀兰管那个亲戚老太太叫老姑奶奶,老姑奶奶跩着小脚,牙齿不全,跑风的嘴里说着中肯的话:我的孙女啊,信奶奶的也好,不信也罢,就这么回事。
秀兰记得老姑奶奶说了之后,老姑奶奶家的小姑姑用眼睛瞟老姑奶奶,那是埋怨老姑奶奶,秀兰明白了。她至死也不会告诉男人的。
她焦躁地醒来,发现那里湿湿的,以为来事儿了,又想,不可能啊?好几年没来了?秀兰也记不清几年了。女儿嫁人了,说是不回来了。回来看到她爸爸那个样子吓人,也羞于自己的男友看到爸爸。秀兰明白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人大了,不服父母管了,就不管父母了,就像飞翔的鸟,飞走了,再不想飞回来。秀兰接到女儿的电话,顿时语塞,以为女儿会带男友回来,看看那个死人,看看憔悴的妈妈。女儿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不是跪着爸爸脚下,扯着爸爸裤腿哀求爸爸的小丫头了。
女儿在电话那头听不到妈妈说话,还是吼了一句:“喂,说话啊!”
秀兰一个激灵,醒来,说女儿,“静儿,对象不来,你回来吧,你爸爸不想你,我想你。”
“你想我就来省城啊?我爸爸的样子吓人!”
“再不济是你爸爸啊?”
“不,我们得上班,得活着啊,房贷我们要还,我弟弟读书的贷款,我和男友商量了,也要还。”
“最近,总闹地震,你那里怎样?”
“我没事。”
“回来看我……”
“我不……”
“你没有爹娘!”秀兰啪嗒一下扔了电话。
秀兰咬住下唇,眼里噙满泪,看着被她费劲抬起来,倚在墙上,尖尖的脑壳呼嗒着的男人骂了句:“死人,种不好。”很显然,“种不好,”就是骂女儿的。
外面起风了,风吹树木、屋檐、土墙发出各种瘆人的声音,秀兰感觉腿关节刺骨的疼,她穿着裤头,在屋地下来回走,一会捏捏腿膝盖,一会把手插在稀疏的头发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很快,一声、两声……啪啪地响,并非风吹落残枝击打在窗棱上的声音,她在心里说,是下雨了,对,是雨水声。四年多,生活就靠秀兰一个人,在风风雨雨中打拼,什么都得想到做到。
有很久秀兰不出去溜达,人们都会关切地说、或者联想,秀兰的男人病情加重了。现在,谁能帮得了她?人生赋予她的,就是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就像一脚踏入深深的泥沼,家庭、生活都污秽不堪。在丈夫出事不到一年,她送走了公公,贷款送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远走高飞,去云南的一所学校当起了教师。
夜很深了,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秀兰再度把死人放平,他总一个姿势会累。秀兰虽然知道死人就是死人的思维,可能他不知道这些,累与不累,但秀兰用良心说话,用真心待他,她怕累着他。鼓捣完了后,又一阵子发汗,心也慌了,“突突突……”做不了主。屋门被风刮开了,她听到雨水声敲击着黑乎乎的夜,像走进了鬼门关,她很害怕,两手抱胸,咬紧牙关。冷风吹得她胸襟、双乳打颤。她想起了二哥,他或多或少的,也过来关心一下弟弟。人言可畏,人们只当秀兰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人们能把有的事情说成没,就能把没的事情说成有。这就是小村现状。二哥听到风言风语之后,很少来了。秀兰没想过,你越不去想,在那个难眠之夜,越会想起这些事,令人心慌意乱,直到窒息。后来,她又想到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