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残阳如血,模糊中奇形怪状的群山轮廓,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暮色苍茫中,努力讲述着一些深沉的故事。
步出车水马龙的街道,沿着平甸河的河堤,我缓缓向郊外走去。去找寻心底的田园,去寻觅曾经碧绿的稻田,和田埂上那些蹦蹦跳跳的蚂蚱。
还有手上拿着蚂蚱的你。
那年,我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小城高中。
站在古老柏树掩映的学校中,那面斑驳脱离的院墙前,我很仔细的看那几张红纸上写着分班级的新生名字。
“你能帮我拿一下行李吗?”身后传来一个女生怯怯的声音。
我回过头身来,看到一个十足的农村女孩,身着细花衬衫,蓝色的粗布裤子,老式布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镶在圆圆的苹果脸上,细碎的刘海被细细的汗珠杂乱的帖在光洁的额头上,两条粗黑的辫子挂在脑后。纤细的身材,斜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双手各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一点不像我家小妹。”我心里想,嘴上却反问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这里除了你就没有别人,麻烦你帮我一下。”她说。我看看四周,除了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后面的她和我,就真的没有其他人。
我帮她提着行李向新生报道处走去,她屁颠颠的跟在我身后。
让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好自己的行李,我挤过喧嚣吵闹的无数个学生和家长,去为她去报到。
从通知书上,我知道了她叫梦慧,很好听的名字。
学校就在平甸河不远的一座柏树环绕的山包上,离学校不远处,有一大片稻田的,在天高云淡的夏季里,稻苗刚刚发绿,傍晚的田野,总是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稻田的远方,朦胧的山脚下,有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子,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临近暑假的一天晚饭后,我从柏树掩映的学校里出来,手上捏着课本,独自一个人缓缓向稻田走去,想去回味家乡的味道,去享受一个人的空间。
坐在青草碧绿的田埂上,让萌动的青春,驱使着思绪任意驰骋。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稻田,不一样的地点。
“哥哥,这稻苞很好吃的哦。”小妹坐在我身边,随手摘下眼前的稻苞,在嘴里有滋有味的嚼着,对我说。
我看着天真顽皮的小妹,很严肃的说:“不要摘!你把稻苞抽了,以后就不长谷穗了,你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妹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哥捉蚂蚱给你玩。”我哄她。
追着田埂上蹦蹦跳跳的蚂蚱,我捉了好几只,用秧草细细的拴好,交到她的手上。看着小眼睛亮亮张牙舞爪不想受束缚而乱蹦乱跳的蚂蚱,小妹破涕为笑。
几只蜻蜓毫无队形的从我们眼前飞过。“哥哥,哥哥!我还要蜻蜓。”看到了蜻蜓,小妹不满足手里的蚂蚱。
梯田从山脚的小溪边拔起,层层垒到山腰。我和小妹嬉戏在稻田中,眼前满眼的碧绿,耳畔蛙声一片。
头顶上,刚下过小雨的蓝田如洗。不远处炊烟袅袅的小山村,是伴我们长大的家。
“你真会享受。”当我回想往事,脸上为小妹的天真露出微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女孩子娇嗔的声音。
梦慧不知道什么时候,俏生生的站在我身后说。
“跟屁虫!”想起了家乡的小妹,从小她总是总是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我随口说。
梦慧以为是在说她,有点恼怒的说:“你以为爱跟你呀,人家是无意中走到这里来的,看你一个人在呆呆的微笑,才跟你打个招呼的。真是。”
几只小蚂蚱从我身前蹦过。
“我捉蚂蚱给你玩好吗?”我顽皮的天性未改,对梦慧说。
“嗯。”她不置可否。
很容易的就捉到了几只,像哄我家小妹一样,用秧草拴好,递给梦慧。
坐在碧草青青的田埂上,她玩着蚂蚱,我看着近处的稻田,远方的家乡,我们不说话。
耳畔,依旧蛙声一片。
开学报到后,很巧的,梦慧和我分在一个班一张课桌。
“梦慧,你背一遍这首诗。”课堂上,身材微胖,满面和善的女老师,刚讲完了周总理年轻时候,从日本回国之前写的诗《大江歌罢掉头东》,让梦慧站起来用普通话背诵。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她很小心的站起来,用半生不熟,一半方言一半普通话的口音,学着老师抑扬顿挫的口气背诵。
“是十年,不是‘诗’年!”老师微怒的为她纠正普通话。她在重复背诵中越背越远,俊俏的脸挣得通红,同学们在窃窃私语。
一汪清澈的泪水,盈满她眼中,不经意间从脸上滚落下来。
“算了,算了!”胖老师不耐烦的说。我拽了一下她的衣角,让她坐下来,她委屈的看了我一眼,脸上梨花带雨,表情楚楚可怜。
我想起了我家小妹受委屈时候的样子。
离学校不远,有一片林业局的家属区。
林业局的工人们平时去山上伐木去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家属区里,就妇女老人孩子,由后勤的管理人员管理。每周末,在他们的院子里那块篮球场上,都要放电影。
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坐在教室里,眼睛看着破旧窗子外,那几棵老气横秋的柏树,几只小麻雀,在树桠上唧唧喳喳的谈心叙旧。“它们真好,不用读书,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肚子饿了就去吃田里的稻谷。”我胡思乱想着。
讲台上的老师,那个带着一付像农村里箍桶一样圆圈眼镜的干老头,还在喋喋不休的讲着什么方程式。听说他年轻时候是五十年代的老专科生。
“晚上我们去林业局看电影。”我悄悄的对梦慧说,“傍晚我先去认窝(认窝是方言,意为占位之意),你来找我。”想到那天她背书的委屈,我心底很同情她。
她点点头,小声的“嗯”了一声。
在露天的篮球场里,林业局放电影是免费的。那时电视极少,露天电影很热门。每到周末,连附近村子里的人们都来看的。
场院是敞开的,除了林业局的人自己从家里带凳子来,其他看电影的人,在前面的,自己在附近找个石头之类的坐,在后面的就站着。人多的时候,电影布后面也很多人,调皮的孩子,还爬到篮球架上,整个场院黑压压的观众。
天还不黑,我约着一个男生,到放电影的场地上,从附近搬来几个石头“认窝”。天渐渐拉上了布帘的时候,我让一起的男生看着“窝”,挤出乱哄哄的人群,来到路口等梦慧。
我在前她在后,她拉着我手,两人猫着腰,像做什么害怕人知道的事情一样,悄悄挤过人群,坐到了“窝”上。
“妹妹找哥泪花泪,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电影主题曲优柔动听,我们如痴如醉。
原来,电影是放《小花》。
“你真像小花!”在电影布幕一闪一闪的亮光下,我侧头再看了一下梦慧,悄悄对她说,她眼睛亮亮的瞅了我一眼,一种得意挂在脸上。
“哥,你好好去读书,家里有我呢。”离开家乡前,才14岁的小妹,像个小大人对我说。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是村子里一户和我父亲要好的弟兄家,生了很多女孩,家庭困难,我家姊妹少,就让我家领来。
那时候她还很小,当然我也不大。大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开玩笑的说,是给我做媳妇的。我们不知道媳妇是什么,但从小她总跟在我身后,上山放牛掏鸟,下田抓蜻蜓捉蚂蚱,甚至我去10多公里的大队上读小学,她哭着喊着沿山路追来。我上课的时候,她可怜兮兮的爬在土坯房教室的窗台前,看着我们念书。
“以后要听娘的话,不准调皮!”我对她说,“等哥放假回来才领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