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等哥。”她稚气的脸上,一副天真的表情。
那一节课我早到了一会,用圆珠笔把破旧木课桌上的“三八”线重新改动了一下。这三八线是读小学时候就时兴的,只要男女生同桌,大部分是男生很霸气的画三分之二到自己这边,小女生就只能是一点点。
梦慧像往常一样,侧着身子坐下,我用手轻轻揪了她的衣角,让她可以挪过来一点,她感激的挪了一点过来。
“以后你不知道的题目就问我。”我对她说。在班上,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受到老师的表扬。
她轻轻的对我说:“你那篇作文写得真好!”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写的那篇《盼雨》,我们这地方经常干旱,老师出这题目让同学们写篇作文。我把农民的艰辛以及祈求老天下雨的心情写得感动人心。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声情并茂的朗读,并发表在校刊上。
“你可以看看这本书。”我递给她一本老师借给我的作文范文的书。
她认真的翻阅着书本,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小花。
两年制的高中转眼即逝。
“要报志愿了,你报什么学校?”梦慧问我。经过两年的相处,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但就不叫名字,总是像初次相识那样说囫囵话。
我反问道:“你呢?”
“你报什么我就报什么。”
“跟屁虫!”
梦慧清秀的脸上,一下子“晴转多云”,嘟哝着说:“人家拿不准才问你呢,真是。”
“你恼的样子更好看。”我调皮的故意逗她。才两年时间,这小丫头确实是越来越好看了。
当时高中毕业是先报志愿再考试,也没有大学中专之分。农村来的学生,为了保证能考起,大多选择报中专和冷门的学校。
“好了,好了,我逗你呢。”看着恼怒的她,我一本正经的说,“何老师说了,‘小马拴在大树上’要稳扎稳打,我想就报农校了。”何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
她转怒为喜说:“那我也报农校。”
紧张高考的结束了,各道珍重,留下地址,大部分同学们各奔西东。
毕业离校前,刚好是八月末。
我和梦慧分别前的一天。
还是那片稻田,只是稻谷已经收割了,留下了光秃秃的稻茬和田埂上孤零零的草垛。傍晚,我和梦慧爬上草垛,坐在柔软且散发着稻香味的稻草上,看着远方的夕阳,看着天上渐渐增多的星星,彼此讲述着家乡的故事,向往着未来的人生。
“如果我没有考起,你要来找我呢噶。”她用方言幽幽的说,脸上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经过她的努力和同学们彼此的交流,她的成绩也不算差。我对她说:“要有信心,你会考起的,我们都会考起的。”我狂傲自信的个性历来未改。
“不论如何,我等你……”
“嗯。”
那一年,我十九岁,她小我一岁。
未几,我被地区财贸学校录取。
家里姐姐们先后结婚了,姊妹只剩下16岁的小妹一人,初中毕业就回家和逐渐年迈的父母做家务和农活。
离开家乡的前夜,已经白发染霜的父母反反复复的叮嘱我,一个人出远门,一定要自己注意安全。母亲很细心的用块小红布缝成荷包,里面装上几粒茴香籽,对我说,你带着,就记住了自己是山里人,不论走到那里,都要记住,家是你的根,记住要“回乡”。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口里含着旱烟管,一个劲的吸吸吐吐,烟雾后面,两鬓斑白,皱纹已经布满眼角,两眼噙着高兴和辛酸的泪水。
“我家几辈人不识字,而今你总算争气的读出去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当干部。”父亲望了日渐成熟的小妹一眼,对我说,“等你有工作了,就把你和小妹的婚事办了。”
小妹脸红红的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哥,明天我送你到镇上。”
天蒙蒙亮,背着简单的行李,我和小妹踏上通往山外的山路。一路上,她像个大人一样唠唠叨叨的吩咐我,什么衣服要换勤一点,脏了自己洗之类的废话,还说,不要忘了经常写信回来。
脏乱的小镇街道上,我爬上嘣嘣作响的手扶拖拉机,前去搭长途客车。透过车后扬起了的灰尘,看到小妹在不听的向我挥手。
“哥哥,记得我等你哦……”她带着哭腔大声喊。
滇南的山峰层层叠叠,同是山里人,梦慧家和我家相隔很远。
等我收到她的回信,知道了她被录取在外地州的师范学校。
七十年代末,国家恢复高考不久,能够上中专,就意味着有工作了。但在学校里,生活也极度困难,我每顿都感觉吃不饱,家里父母和姐姐们千辛万苦,每月寄给我十块钱的伙食费,我省吃俭用,除了星期天到书店买书,没有忘记写两封信,一封写给家里,一封写给梦慧。
家在深山,交通不便,通讯落后。每一封信来回要一个半月时间。家里的回信是小妹写的,从她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知道,何况父母不识字。
小妹的信里,除了父母交代的事项,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在信中表露无遗。每一封信的末尾,她都要写上那几个一成不变的字“哥,我等你。”
梦慧的回信,一如既往的陈述着她们学校的趣闻轶事,就像我写给她的信一样,唯一不变的,是和小妹一样,在信的末尾写上“我等你”。
每一封信,我压在枕头下面,默念在心底。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很远的一个山区乡镇。
梦慧被学校领导看重,留在学校任教。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滑过,慢慢的,家里也知道了我有和梦慧的情况。那是有一次回家,父母催我和小妹结婚,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父母和小妹很惊奇,性格憨厚的我就把和梦慧相识交往的过程全盘托出。
小妹嚎哭着跑出家门。
“你个忤逆种!”父亲勃然大怒,拍桌子打板凳骂我,“小妹那点不好?你们从小到大,知根知底,你翅膀硬了,连我们的话也不听了。”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大气不敢出。
母亲白了骂得气喘吁吁的父亲后对我说:“孩子,我们尊重你的选择,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只要你们以后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在我心目中,小妹从小跟我长大,一直是我亲亲的小妹。
书信来往,鸿雁传情,一年多后,我一如既往的写信,而梦慧的回信越来越少了,我问她原因,她回说课程较多,要备课改作业写讲稿。
我心底隐隐感觉到什么。
思念心切,我请了假,怀里揣着她毕业那年寄给我的照片,走山路趟水路,坐拖拉机换长途客车,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去看她。
“就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出发前,我心里顽皮而喜悦的想。甚至想到了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惊愕的表情。
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上,客车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缓缓挪动。看着窗外的景物,在昏昏欲睡中,以往的一幕幕,很清晰的在我脑海中回放。
风尘仆仆,到达师范学校的时候,梦慧正在上课。我问了门卫后,蹲在教学楼对面的花台上等她,耳畔隐约传来她标准甜润的普通话。
“一会儿,一定给她一个惊喜。”我心里想,“就像当初逗她玩一样。”
下课铃想起,学生们乱哄哄的涌出教室。我看到梦慧怀抱讲义,很优雅的从教室里走出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小花的形象立马映上我的脑海,只不过现在的“小花”,多了几分成熟与妩媚,褪去了原来的清纯和稚气。
我心底一阵狂喜,跳下花台,准备迎上前去。
“梦老师,你等一下。”我看到隔壁班走出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老师,在大声喊梦慧。梦慧刚想从教室外的露天走道下来,就微笑着等那老师。
他们有说有笑的在一群学生身后走下来。
没有见面,我不辞而别。
屋漏更遭连夜雨,人到运气背,喝口凉水也塞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