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

　　山城重庆，一拨一拨的人流如织。于灯红酒绿中一转身，没几分钟，就到竹庵了。

　　竹庵是蒙中的家。

　　竹庵种竹子，浓荫匝地，映得一角天空碧森森。竹庵里也不光光是竹子，三十平米的露台整个修成了花园，园中拔地而起三十余岁的石榴树，枝干虬结，苍劲有力。边上桃之夭夭，缸中莲叶田田……似这般姹紫嫣红，因循四时更替，色色可人。

　　蒙中会搬个凳子坐边上，花叶低昂，风声穆穆，恰好帮翻书。亏他想得出。

　　栏杆迂回，上面还“停”两只鸟，白的灰的羽毛，相互倾了身子喁喁低语。“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天地风物，云水花草，一切显得空明妩媚，有生气。

　　落地玻璃窗内，一整排高大的书柜，刷成旧旧的油绿色，占了客厅整面墙。沿门厅走到底，绿低柜上搁了古瓷的胆瓶，斜插一枝红梅花；英国老式摇椅贴着白墙根儿，上方悬一张古琴；花卉壁纸、枝形吊灯、佛像香炉……无所不在的对比、类比、反差，活脱脱一幕幕金粉江山的倒影。

　　东方尺度与西方元素在这个家中糅合的丝丝入扣，曾被一本家居杂志推崇为经典之作。究其点睛之笔，正是家中的一笔一划，好比唐诗的浩然、宋词的明慧、元曲的流丽一一被妥帖安放，沾染上主人独具的气韵后，彰显出独一无二的骨秀神清。

　　一样的风骨，也在蒙中的笔端隐隐凸现。三十岁之前，他的作品模式，是东方的骨架子，被以西方表现形式。到了三十岁以后，又见蒙中倾力把东方内涵与西方技巧分开来。说到底，若一味沉湎于西方的发荣滋长，光玩一点手法，没有内在的强大支撑，最终只会导致伪文人的泛滥。骨子里既然流淌的，是五千年的东方血液，佛莲的雅释、奇石的端静、山水的宏旨……悠远跳拓的汉民族元素，无一不被蒙中赋予了性灵。

　　记得《三国》开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身雨过天青色休闲打扮的蒙中，松松挽了袖子站书房内两米长的画案边上，好比画中人。

　　我是爱极了蒙中一字一画中流露出的幽幽气象。炼形可为“匠”，悟性可为“师”，蒙中的字宗法王羲之、王献之，不光具备了二王的形、力，难得是风神兼备。一个个苍劲圆秀，清逸横生，整一派，洗尽铅华的古艳。从前蒋士辁题钱大昕白莲花的句子：“楷法写枝干，行草写花叶。”倒过来比蒙中的字，似觉差强可拟。

　　蒙中的梅花也好，亦燥亦润，仪态万千。苏东坡赞文可画竹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透过蒙中的梅花，有暗香，有荒寒，还有他这个人，身上隐隐泛出从前的昏黄月色来。

　　山水则构图疏简，意境开阔，风神秀健。曾有人找我，开出以尺计数的丰厚润笔，欲求蒙中字画。我开他玩笑：“你多画些钓鱼啊风筝的，那些线，想画多长就多长。”

　　蒙中素来忙，淡淡一笑：“庸常人事，勿扰我。”继续埋头于他的山水花鸟和石头。

　　说到石头了。解不解语我不知道，但是竹庵内的书桌上、客厅里、拐角处，处处可及清供石的芳踪。大大小小的太湖、灵璧、石英，真如文震亨所说“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

　　尤其是置于电脑边上的“朵云”，如出岫石美人一个，意态风流极了。怨不得他不光玩石头、画石头，甚至还跑去亲力亲为烧石头。贯休十六阿罗汉中巴纳嗒嘎尊者偈曰：“水流石冷，风过花馨。”水远，石古，人只是天地间匆匆过客。蒙中说，读书若读不到襟怀自在，纵学富五车，于人生也是枉然。

　　他对得起它们。

　　还做墨，拓片，铭文挑花无不考究。一手文章写来也是真正好。灯下琐事、游戏山水、寻旧访友……寻常人事的一花一叶，于他仿佛走进了艳阳下的大观园，清亮照人的文采，一笔笔水阔山长。

　　追溯蒙中身世，自幼时起写字，习画，几十年下来，不曾一丝一毫松懈。遇上恩师周永健先生，影响了蒙中一生的书法之道、学问之道。“不必生活，不抢时间”是蒙中的原话。两度辞去笃笃定定铁饭碗，安静以字画为生，间或为企业做文化顾问，这一路师友流连，逶迤行来。书画也得奖，作书也是，他只是山阴道上行路，一味与世无争，眼底身外净是好风景。

　　玩沉香、悟茶道，加上琴棋书画，音乐网络等，蒙中另外会抽闲暇出去走：罗浮宫里的大师之作，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天地生人，有一人当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成住坏空，得失盈缺，也要放下也要舍弃。总是天地的道理。

　　问蒙中哪一个字哪一幅画哪一本书最最满意？蒙中说，一本书、一个人，都需要留给时间去审视、检验。书有封面、序言、封底等等，人生也是，由很多章节段落组成。是书都会有遗憾，如果人生可以任自己来编辑，惟愿将这本书编好些。

　　屋子外亮起一声孩子的尖叫：“看小鸟！三只鸟！”紧接一声略年长的“嘘”，然后是一行人轻手轻脚走过去的声音。

　　蒙中笑：“估计是栏杆上那一对小瓷鸟，引来了真鸟。”他的笑，于这一室竹簟幽凉中，波澜不惊，可见太寻常。

　　前朝高僧修禅，独悟在“临去秋波那一转。”想来彼时那一刻，人照见了自己心性，于是回归。明僧澹归词：“早知如此，恰好从容。琉璃琴上，听一弹三叹。饮光起舞，汝我渠侬。”

　　悠悠文章世，蒙中是长安道上看花人，天地无尽是天地的事。春水生秋波兴，他总是情有独钟，潜心画他的画，做他的书，走他的路。

　　相传一代大儒王阳明，山中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得以“龙场悟道”。贝聿铭写：“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再大的风雨，也只是弯弯腰。”不知这些个竹子和“竹庵”，有没有关系。

　　忽然很想问一问蒙中，眼底这一派花明鸟鸣，哪一些本来就有在，又有哪一些是不断追随万物在发生？

　　终于没有问出口，怕他见笑。当然蒙中不会的。我知道。最多取下墙上的古琴，与奉佛修心的唐人王维一样：“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胭脂于江南照影楼

　　２０１２.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