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年代末,我率队参加陕北石油会战。那年夏季,我们转战到了延安地区东部的一个油区。这里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却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贫瘠,山川不乏绿色。从有公路的大川道拐入一条山沟土路,再行十多公里,路旁的一个村庄便是我们的新驻地。村子不大,一些窑洞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山坡上。
打前站的生活管理员将我安排在半坡上一位老乡家里住宿。房东在当时看来经济条件还不错,五孔向阳窑洞,蓝灰色砂岩块石砌面,窑身伸进黄土崖里,院子挺大但无院墙。
我住西头窑洞,窑身深约九米。进门右手有一连窗大炕,上面铺了一张陕北特有的羊毛毡大炕垫。炕里墙上,贴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年画,挂历画,还有两张当时女明星的画。再往里有些空旷,除了一个灶台外,只放了我用的一张办公桌。我一个人住显得大了些,只有我这指挥长才有如此待遇。指挥部其他人员都分散住在周围老乡家里,四人住一孔窑,钻井队的人员则都住在宿营车里。
进门刚放下行李,一位姑娘便跟了进来,也不认生,冲着我说道:“叔,给你拿壶热水,等下过来吃饭。”还没等我回答,她嫣然一笑,放下热水瓶就扭身出去了。
没怎么看清姑娘模样,只觉得出奇的俊,真是山沟沟里飞凤凰。我猜她可能是房东女儿。我让司机去取其他东西,那姑娘又回来了,手里端了半碗炒黄豆说道:“叔,先吃些,压压饥,头午刚炒的,可香哩。饭还得再等一会儿才成(熟)哩。”我说我们有食堂,还没来得及谢,她却放下碗抿嘴笑着闪身出去了。
我把行李打开,正整理里面一些脏衣服,那姑娘抱着一床新被褥又跑了进来:“叔,你那被子薄哩,额(我)妈叫把这铺到底下,炕硬哩。”这回她没再跑,而是麻利地脱鞋上炕,三两下便替我铺好了被褥。
因她是姑娘,我不好意思和她抢,只能连声说谢谢。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庞,怎么说呢?长得真好,非常养眼!尤其是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和水嫩水嫩的皮肤,比她身后墙上贴的画上的女明星们俊秀多了。等她下了炕,我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她冲我一笑:“额(我)叫雅妮,额在家里是老七,最小哩。他们都叫额七妮儿”说完,她突然把我那堆脏衣服抱起,没等我说话,留下一句:“叔,我去洗了。”便又跑出去了。弄得我真没办法,又不敢去拉她,真是的!那里面还有臭袜子,好在没有裤头!
我紧跟着出去,她已把衣服放到盆里,端起盆边往院外走边对我说道:“叔,饭熟哩,你先进窑吃饭,额知道你们有食堂,这第一顿要在额家吃才对哩。早些天就知道你今个儿要来,额妈一早就包了羊肉扁食(饺子),可香哩!额下沟里洗完就回来吃。”说完她就下坡走了,身姿婀娜宛若仙子,身后飘来串甜美小曲的哼唱声。
这时,一位大嫂从旁边窑里走出来笑着对我说:“来,来,来!也嗨不下(不知道)叫你领导还是大兄弟!快进窑吃饭!”她掀开门帘并冲坡下喊去:“七妮儿!衣服别用棒捶打,用手搓净哩!”七妮儿在坡下银铃似地答道:“额嗨下(我知道)咧!”我在野外跑惯了,知道有时太客气反而不好,就应承下来,随大嫂进窑吃饭。
哪知吃饭的只有我一个,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嫂很热情却不上桌。陕北吃饭的炕桌太矮,我盘不住腿,就坐在炕沿边。大嫂做饭手艺不错,饺子真好吃。
闲聊中,我得知大嫂共有七个子女,其中六个儿女不是在外地工作,就是嫁到外面去了,家里就剩这个姑娘了。七妮儿今年十九,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曾托人在县里找了几份工作,七妮儿却死活不去,大嫂说到这里还有点生气。
我问大哥怎么不在?大嫂笑答:“在河对面崖脑畔上(山崖顶)求雨哩!已经两天没下山了。”我感到好奇,问:“求雨夜里也求?”大嫂说:“是哩!今年地里一满(全都)旱透了,每天都是蓝个盈盈儿的天,四下都求雨,龙王爷忙都忙不过来!说不定哪天晚上赶上龙王路过,求到了就能下起雨哩。”我又问:“那要是龙王不路过呢?”“那就苦求!”大嫂露出失望表情:“说也是哩,明个儿天再不下雨,后个儿村里就要苦求了!哎呀——老天爷你还是下些子雨吧,老百姓都难活哩!”
苦求是当地在天旱时祈求苍天下雨时举行的一种民间仪式。苦求时全村男女老幼一起出动,类似游行。并在村四周他们认为龙王可能路过或休息的地点举行特定仪式,盼求龙王驾临赐雨。苦求时全村熄火灭灶,所有人尽做出殡状。男人面带忧伤,女人哭喊苍天,以显虔诚。那些苦求仪式地点多在山巅,沟底,崖畔。一日内人们往返数次,极其辛苦。若苦求多日仍无降雨,必须要到所有的人都筋疲力尽方可结束。
因这里气候干旱,这个时节多为局部阵雨。这种雨有隔沟不过山,降雨面积小的特点。所以,附近没下雨的村子,老乡们就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苦求仪式越做越大,越做越惨烈。七十年代前这种求雨仪式几乎绝迹,但八十年代又见抬头,真是苦了当地百姓。
饭后,我去找了村长,准备和他沟通一下钻井临时占地事宜。村长正忙着安排后天苦求事宜,他家窑里挤了一群人,没说两句我就知趣地告退了。
回到七妮儿家窑前,只见她已经将我的衣服洗完,在窑前凉了一长串。七妮儿端了只碗正在窗边吃扁食,见我进来她就问道:“叔,你吃饱了?再吃些。”我说:“真吃饱了,谢谢你给我洗衣服!下回我自己洗。”七妮儿一撅小嘴:“额们这里都是女子婆姨洗衣服,你才几件衣服,以后我洗哩,额洗的净哩。”
这时窑里大嫂喊道:“妮子快吃,吃完给你大(爸)送饭去。”七妮儿冲我做了个鬼脸,又埋头吃饭。
这时我觉得脚下好像有人扔了个土块,回头一看,见坡下一个年轻后生正垫着脚尖往上看,他见我回头就立刻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
这种事我还是明白,我赶忙朝七妮儿挥挥手,又指指坡下。七妮儿脸一红,朝坡下摇了摇手。她回头喊了一声:“妈!我给大送饭去咧。”便钻进窑里盛好饭菜,装进一个柳编篮子里一路跑下坡去了。她还不忘回头冲我嫣然一笑,摆摆手表示感谢。
我站在窑前畔上,看见那后生约比七妮儿高半头,体格健壮,标准小伙子身材。两人像是怕遇见谁似的,一路小跑着往对面坡上去了。这时大嫂从窑里出来顺着我的眼光看去,见到两人背影,顿时面生愠色,眼神一下子变得挺凶。她恨恨地说了句:“这死妮子!”随后招呼我进窑里歇着。
我当时感到这对年轻人已遇到些什么问题,问题还有点严重。初来乍到,我不便多问。
【二】
天黑前七妮儿才回来,这时大嫂出去不知干什么去了。
她见我在窑前站着乘凉,便过来问我:“叔,你住在西安城?”我说:“是,你去过没有?”七妮儿摇摇头:“没去过,额锁哥去过,说西安城好大哩!他有一回去了连茅子(厕所)都寻不下,把他都快憋疯哩!”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害羞,娇媚可爱。
我问锁哥是谁?七妮儿更害羞了:“锁哥就是……你都见过哩,哎呀——不说哩,羞死个人哩!”她把话题岔开:“叔,你说这求雨能求来不?”我反问:“你说呢?”她眨巴眨巴大眼睛说道:“好像是心诚就能求来。上面村子前些日子苦求,村长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个刀子,血流得哗哗的,夜里就下了!额们这里就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