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草深处的乌兰淖尔正在化雪，白雪一片片褪去，大地便袒露沉褐色的襟怀。枯黄的草忽然在一瞬间沙沙如潮，似乎在急切的诉说着什么，忽然又宁静了下来，和这片原野一样沉默不语。风吹过，草柔顺地低下了头，静静的黄草深处安详地卧着几只毛色暗黄的羊。

　　就在那片残雪未净的草地尽头，有一个孤伶伶的白色毡包，塔拉在包前套车，她要去打水，向东走上一段路那里有一口不冻的甜水井。风吹着她的皮袍子，颜色灰暗的袍裾扑打着黄草。

　　“塔拉！”一个穿枣红色袍子的姑娘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塔拉嫂子。”

　　她没有做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像只枣红色的小鹿一样，灵活而飞快地跑了过来，那姑娘哈哈的笑着说，“你看着羊吧，我去打水。”

　　塔拉笑着摇了摇头，“我去吧。”

　　乌日娜侧身坐在车上，轻轻的敲了牛一下，“还是我去吧。”

　　牛车分开了黄草，渐渐地溶化进了苍茫的草海，碧蓝的天上流云滚滚，乌日娜赶着牛车缓缓而去的背影在塔拉眼里变成了一幅模糊不清但充满希望的图画，她知道乌日娜每次都争着去打水，其实是为了见一个人，去井边的那条路也是他的马车回来时必然要经过的一条路，那时他会四平八稳地坐在松木马车上，四匹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神气活现的辗过白雪斑驳的金色草地，撒下一路清脆悦耳的铃声。那是一种多有魔力的铃声啊，听到这欢快的铃声，谁都会忍不住要向着那个方向张望，黑袍黑马的小伙子，就像传说中的天神似的飞驰而来，神采飞扬地甩下一声音调高亢的呼喝。

　　他就是阿古拉，全旗怕是再找不到这么神气的黑马，再也没有这么帅气的车老板子啦！乌日娜怎么能不日日渴望见到他。想到这里塔拉会轻轻的叹口气，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哀伤的就像这一片静穆的原野一样。

　　残雪在遥远的坡地上呈现出一抹动人的橙红，蒸腾飘动的雾气，就像神女的白裙子在地上扫过，于是那片远远的荒地就奇迹般的透出了一抹淡青。

　　每年此时，那嗅觉灵敏的，被严寒和饥饿折磨的半死的羊儿们，就会仰起头咩咩直叫，急促不安的向着那片并不真实的绿色狂奔而去，疯了似的公羊带着身子笨重的母羊，毫无意义而去充满危险的四处乱跑，羊倌的鞭子则挥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圆弧，悠长高亢的吆喝此起彼伏。

　　老道尔吉刚刚圈住了自己那群疯得出奇的羊，他掏出酒囊仰头灌了一口，揉了揉红鼻子在野地里大声地骂起了那些羊，“贪嘴的婆娘拖着个大肚子还疯了似的跑。”那怀孕的母羊紧跟了羊群几步，咩咩的大叫了起来似乎在和老道尔吉对着骂，老道尔吉笑着骂了它一句“疯婆子”之后闪电似的挥起鞭子，准确无误的打在领头闹事的那头黑鼻子公羊的头上，公羊再也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不服气的咩咩了几声，一付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胡乱啃起了地上干黄的枯草，老道尔吉望着眼前的这堆羊，突然想唱两声，于是他扯着嗓子没腔没调的瞎嚎了起来，“啊哈嘿——呵依——”羊群像是受了什么感染似的跟着这无词无调的咏叹一起大叫不止。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飘进了老道尔吉家混乱不堪的羊叫，叮叮当当的由远及近，“嗬嘿！”赶车的汉子十分卖弄的大声吆喝着，四匹漂亮的黑骏马拉着三挂大车，碾过一片片残雪，沙沙的打着金黄的枯草，飞似的向着这边跑了过来。

　　“阿古拉！你去相亲了，瞪着那么大的眼睛，赶着那么漂亮的黑马！”老道尔吉仰着红鼻子高声笑道。

　　“哈哈，我才不想去相亲，我看上了你家乌兰花。”车老板子轻声喝了一下那黑马，那马儿把脚步慢慢的放了下来。

　　“你呀，是看上了乌兰花，可那不是我家的乌兰花，哈哈，也不会是你的乌兰花了。”在片草地上，有两个乌兰花，小乌兰花就是老道尔吉的女儿今年刚刚十四岁，大乌兰花早已是队长的女人。

　　“嘿，不和你胡扯了，我还有正经事呢。”阿古拉从褡裢里掏出一小包盐，“给，红鼻子老酒鬼，这是你的。”老道尔吉接过那一小包盐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家的盐用得特别快，以前是他老婆喜欢吃咸味重的东西，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那头被他叫作“疯婆子”的母羊也总喜欢吃些盐。

　　“还有这个，给你家的小乌兰花。”他掏出了一个红色的塑料发卡。

　　“嘿，真好看，”他把那个小卡子对着光看，阳光就被染得红彤彤的。“你又跑到旗里干什么去了。”

　　“拉种子呀，玉米种子。”阿古拉漫不经心的说。

　　“玉米种子？”老道尔吉歪着红鼻头，“你见过草原上还能种地？”

　　“没有。”

　　“那你还干这种蠢事。”

　　“没办法，队长说是上头让这么干的。”说罢呼呼喝喝地打马去了。

　　“嘿，这些人都疯了！”他瞪着眼睛在铃声叮当的马车后放声大叫，就像个真正的疯子，他家那些没半点规矩的羊也扯着脖子咩咩个不停。

　　（二）

　　乌日娜打满水，向路口张望了一下，那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带着几分失落赶起牛车，慢慢的向自己的营盘走了过去。

　　塔拉在包前远远的看到她赶着车慢慢的走了回来，忙迎了上去，和她一起卸了水车，乌日娜家的营盘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自从她父母双去世之后，她就几乎整天和塔拉在一起了，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唉，乌日娜，”塔拉说，“家里没有炒米了，去买些吧。”

　　乌日娜说，“好”。

　　这时候，阿古拉赶着车刚刚跑到了不冻的甜水井这边。铃声清脆的撒落在一条隐匿在黄草中的白色小路上，不可道破的秘密又一次爬上了年轻的阿古拉心头。都怪那个疯疯癫癫的红鼻子老酒鬼，他仰望着蓝瓦瓦的天空不禁念起了那个名字，“乌兰花”。

　　如果不是在青营盘上遇见了乌兰花，

　　我不会走到那里都把你牵挂。

　　如果不是在那达幕上遇见了乌兰花，

　　我不会拼了性命去驯烈马。

　　如果不是在甜水井边遇见了乌兰花，

　　我不会端起茶碗又放下。

　　……

　　到了甜水井边了，阿古拉不禁张望了一下，这是谁这么饶舌，编出这么饶舌的歌，似乎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乌兰花，可真的乌兰花又在哪里呢？心里一阵伤感，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在七月的夏牧场上，波涌连天的碧绿海洋上，飘满丝石竹星星一样的洁白花朵的无边绿海上，像神女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乌兰花，她那花朵一样的笑脸和手工精致的金边的衣裳。

　　“乌兰花啊，”阿古拉在心里叹了口气。

　　“阿古拉你没有看到我吗？”一个声音在马车后边突然发问，回头一看原来乌兰花提着一个水桶站在路边上正在笑他。

　　“啊，我在走神呢。”阿古拉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不灰蓝不蓝的旧袍子，蓬头垢面，提着一桶水，笑容看起来有些凄惨。

　　“乌兰花！不是说你不能提重的东西吗？”阿古拉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接过她的桶，扶她坐在车上，“你忘了吗？”他心痛的责备她。

　　“呵呵，哈尔巴拉天天忙着开会，那头坏牛也不听我的话，家里没有水了你说怎么办呢？”乌兰花抬起袍袖蹭了蹭额上的汗水，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望着阿古拉笑，全旗最英俊的车夫不知为什么特别腼腆害羞，低下头嘿嘿了两声，转身坐上车，鞭梢脆响一路铃声又叮当响起，但此时的铃声比刚才在荒草甸子上的欢快多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她，她默默的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一件臃肿的大袍子裹着她，只觉得她举止笨重，却很难发现她的身体有什么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