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被刀子划破的袍子在风里一下一下的飘着，达布楚回头看了看他，他现在还不算是很清醒，但真的不想再打架了，他们两个对着望了一会，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阿古拉一撩破袍子，把车上的麻袋重新装好，他解开粗粗的鬃绳，一袋子一袋子卖力的罗得整整齐齐，每个袋子落在车上都会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四匹马不时的仰起头向着天空长舒一口气，车装好了，阿古拉打马就要走了。身后却找不到了达布楚的影子，他早不知道又晃荡到哪去了。

　　“哈——嘿——”阿古拉的马车在草地上轻轻的跑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又丁当而至。看不到达布楚的影子，但他凄凉的歌声又从背后传来：

　　“我那心爱的白走马，随着气候身披霜

　　如果知道你另有情人，我怎么会常把你想

　　我那乘骑的花斑马，拴在桩上性儿急

　　只当是咱们白头到老，没想到被你这样抛弃

　　我那高大的枣骝马，日夜浑身淌着汗

　　早知你心中另有他人，我怎么会把你迷恋

　　……”

　　（四）

　　风把这凄凉的歌声越吹越远，阿古拉心情烦乱的赶起马车，“驾——”，四匹高头大马撒着欢儿的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此时这个年轻的车老板子心里就像吃了一斤黄连那么苦。

　　乌兰花，乌兰淖尔最漂亮的姑娘，那么多人想着盼着，在她的毡包前一站一宿。到最后悄没声的跟上了个皮肤黝黑少言寡语的哈尔巴拉。别的人心眼活，见她嫁人了就找了别的女人，整个乌兰淖尔只有达布楚和阿古拉还是光棍一条，达布楚喝了酒就像哭似的唱，阿古拉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阿古拉——”瞎想着走了一阵子，突然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在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乌日娜。穿着枣红色袍子的乌日娜，提着一袋炒米站在不远的处的草棵子里，眨着黑亮亮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

　　“阿古拉你好像不高兴呀，去哪呀？”她走过来把炒米袋子放在车上，侧身跳上了马车坐在他身边。

　　“去储藏包，卸玉米种子。”

　　“我们这里真要种地吗？”她歪着头的样子看上去很天真。

　　“我也不知道，什么种地、军管、打仗的，我也说不清。”

　　“那你在旗里都看见了些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别的，就是街上多了条标语，‘牧民不吃黑心粮’。”

　　“天啊，真好笑，什么叫做黑心粮？”乌日娜冲着天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阿古拉还是心事重重，不光是突然出现的这条标语，和那样子古怪的穿黄军袄的军管，更是为乌兰花脸上重来没有过的那抹凄惨的笑容，“她到底怎么啦？”他想不通。

　　“最近我们这儿怎么啦？”阿古拉问，“怎么觉得有点怪？”

　　“都要在草原上种地了你说能不怪吗？”乌日娜笑着说。

　　乌兰花凄惨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阿古拉感到了一种隐隐而来的困惑和恐惧，他刚想问问，哈尔巴拉家到底怎么啦。可没等他开口，乌日娜就声调欢快的打断了他，“别管那些啦！阿古拉，到接羔盘看看去吧，塔拉嫂子前些天还念叨你来着呢。”

　　“哦？她说什么啦？”阿古拉兴致勃勃地回头问她。

　　乌日娜的脸上突然飘起一种少女才会有的羞涩，风把她的面颊吹得红红的，就像两团红色的云朵挂在高高的颧骨上，她望着阿古拉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但那绝对是个让她的心怦怦直跳的秘密。

　　储藏包也叫飞机包，是从前日本人建下的防空洞，现在安上了一道门放一些粮食、牧草，包门口有两个身装黄军袄的年青人站岗，阿古拉卸下了玉米，乌日娜还站在路边等着他。

　　天色渐渐暗了，一缕菲红色的云霞从西面悄悄泛起，在一片浓重的黑蓝色重云上燃烧，就像一天熊熊的烈火放肆的流淌摇摇欲坠。天地宁静无比，每一棵草都静静的立着，一丝不动仿佛在聆听着来自天地的一种声响，身穿枣红色袍子的乌日娜就像那一天浓墨重彩的云朵下一首宁静的歌。

　　“嫂子，塔拉嫂子！”阿古拉的马车还没有靠近接羔盘，就看到了塔拉背着一只筐子，正在拾牛粪，塔拉抬起头了向这边望了望，笑了起来。

　　“塔拉！”乌日娜从车上跳了下来，“看，我买炒米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阿古拉！”

　　乌日娜小跑着把炒米放到包里去，塔拉望了望黑马望了望马车又望了望年轻英俊的阿古拉，静静的笑了起来，阿古拉喜欢这种眼神，喜欢被她注视，他能感觉到这种眼神里充满了爱怜。

　　塔拉不太爱说话，相比起快言快语的老是哈哈大笑的乌日娜，她似乎让人感到对人有些冷淡。

　　“你回来了，”半天她才冲着阿古拉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呀，这次走了半个月。”年轻的车老板子帅气的笑了起来。

　　（五）

　　深红色的牛粪火正泼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泽在塔拉脸上，她垂着头看锅里的羊奶正慢慢升起一缕白色的蒸汽。“有一头母羊死了羔子，”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边说边用勺子搅着锅里的奶。很快包里被一层湿湿的热汽香喷喷的笼罩了起来。

　　“唉，其实今年的天气好，羊羔活下来的多。”她心不在焉喃喃自语着。锅里的热汽扑在她脸上，让她的脸色湿润润的亮了起来。

　　“嫂子，”阿古拉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和乌兰花的样子都那么怪？”

　　深红的火舔着黑黑的锅底，洁白奶子正冒起第一个无声的汽泡，“是吗？怪什么呢，还不是那个样子，”塔拉慢慢的说，“坐下吧，阿古拉，喝茶。”

　　暮色悄无声息的已经笼罩住这片原静穆的原野，乌日娜的手里有一个盛着炒米的玲珑碗，塔拉按着前襟，洁白的奶在她扬起的勺子里流成一条热汽四溢的白线。

　　阿古拉端起了那只碗，那是一碗滚烫的、浓香的、棕色的，茶。

　　不知道这个夜里会有几只母羊产下新的羊羔，母羊和女人一样都喜欢在夜里生下自己的孩子。塔拉在羊圈里点上了一堆火，火光像深红的潮水一样泼在四面透风的墙上，羊一只挨着一只静静地立着，它们明亮的眼睛映着那片跳动的火光，于是火的颜色就柔和了许多。塔拉望着羊群深处，一只纯黑的山羊，黑的就像满布夜空的乌云，黑的就像一块没有一丝杂色的炭，黑得在幽暗的羊群深处看不到它的身体，只能看见一双棕色的眼睛在一亮一暗的映着火光，凡是能看到那双眼睛人，就会知道那是那只黑色的山羊在注视着他。

　　一只羊卧倒在地上，它痛苦的仰起头似乎在咩咩的求救，又似乎是在动情地倾述着什么，“乌日娜，”塔拉没有回头，她像是知道乌日娜跟在自己身后似的轻轻地叫道，“去接下那只羔子。”

　　乌日娜半跪在地上，顺滑的脱离母体的羊羔像一条带着热血温度的大鱼，活灵灵的落在乌日娜手上，火光把她的脸颊映得红红的，她兴奋的眨着一双大眼睛，惊喜的看着那只雪白雪白的小羊，轻轻的掰开它的嘴，掏出里面的一团黏液，“阿古拉！快来帮忙，多好看的小家伙呀。”阿古拉走了过去，半跪在地上托着那新生的小羊，让母羊一点点把它舔干，在春季接羔的日子里，所有的男人都顺从的听命于女人，温顺的宛如羔羊。

　　塔拉在火光投下的暗影里，垂着一颗发丝零乱的头，她似乎在安慰一头母羊，又似乎在对它念着什么咒语，母羊不安地仰起头咩咩直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母羊似乎平静了许多，肚子还在不自觉的一次次抽搐，不过它的神情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垂下眼毛一只小羊浴血而出。但母羊却并不管这个湿漉漉的还站不稳的小东西，它依然痛苦的咩咩直叫，一身长毛抖个不停。“哦，这是怎么啦？”塔拉的手掌在它的肚皮上轻轻推着，她似乎碰到了一个什么滑滑的东西，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笑着说，“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