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有事让你去找塔拉嫂子吗?”
“唉,一点小事,”乌兰花笑得漫不经心却还是掩不住那一丝凄凉,“一点小事我自己能做。”
“你,这么重的身子提着一桶水走十来里路,还是小事?塔拉不经常看你吗?”阿古拉走了几天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他瞪着一双帅气的大眼睛认真的问。
“呵呵,”乌兰花被这孩子气的神情逗笑了,“嫂子要忙着接羔,再说你也知道哈尔巴拉自从开了秘密会以后变得很怪……”乌兰花难过的低下了头。
“哈尔巴拉这个疯子!”阿古拉重重地一抖缰绳。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放肆地传了过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对,哈尔巴拉这只黑老虎就是个疯子,你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就那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没看出来。”
阿古拉和乌兰花吃了一惊,接近营盘的土路上,一丛红柳毛子后面闪出一个酒气冲天的人影,破烂的黑袍子索索缕缕的在胸前挂着,他歪歪斜斜的站着,呵呵的冷笑着斜眼看着这两个人。
“达布楚你想干什么!”阿古拉恼了,抖了下缰绳拉住马跳下车冲那醉汉大吼了一声。
“我什么的也不干!”达布楚抱着酒囊坐在地上,洋洋得意地唱了起来,“打东边来的老母牛,喜欢刚出芽的红毛柳,打西边来的阿古拉,喜欢黑村长家的乌兰花。”
乌兰花的脸腾的红了,“你胡说什么!”
阿古拉像只豹子似的跳了过去,一把扯住达布楚的烂领子,举起拳头刚要揍他,达布楚像是突然醒了酒似的,一下子把酒囊抛得老远,伸手从腰里拨出了一把尖尖的剔刀,挺身而起,刀光一闪而过,嗖得一声划破了阿古拉的衣裳,“阿古拉,”乌兰花不禁失声大叫了起来。
“嗨!”阿古拉没多说什么话,脚下一绊一扫,双手用力抓紧达布楚的破袍子猛一扭身把他扔了出去,喝醉的人脚下没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早被人像块破布似的丢在了地上,打了个滚,刀子落在了一边。
达布楚心里火气乱窜,捡起刀子红着一双醉眼疯了似的向着阿古拉冲了过去,阿古拉一侧身让过了这个冲过来拼命的醉汉,那个站立不稳的醉汉则“咣”的一声扑在了马车上,刀子划破了麻袋,里面的玉米种子像金豆子似的咕噜噜地滚了出来,“这是什么?”破了口的袋子里像是涌出了一条金色的小河,冰凉的滑溜溜地落在了达布楚的头上,达布楚把醉得人事不知的头俯在那条清香四溢的金色的河上,玉米粒咚咚的敲着他的头。
“金色的米啊,能烧出金色的酒,”他顾不上和阿古拉打架了,贪婪地闻着玉米的香气,醉眼迷离的唱着:
“十二碗烈酒我全干了,
十二条大路我走遍了,
要是你看见了我哥哥,
就告诉他我和青牛一起拉车,
要是你看见了我弟弟,
就告诉他我留着好酒等他喝,
要是你看见了我妹妹,
就告诉她我在白毡包外唱着歌……”
这个醉鬼一个一个数着自己的家里人问候着唱着,头靠在车上,划破的麻袋里玉米粒子一直小河似的在他脸边流着,他嘿嘿地傻笑着,早忘了要找阿拉古拼命的事。
混乱的羊叫在不远的小路上起哄似的响了起来,老道尔吉气急败坏的吆喝着。阿古拉和乌兰花向远处张扬而起的那团烟雾望了望,又望了望眼前这个醉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声响越来越混乱,淹没了达布楚醉熏熏的歌声,阿古拉走过去想伸手把他拉起来,但他清清楚楚得听出,达布楚那凄凉的声调,轻轻唱出的最后一句是,
“要是你看见了乌兰花,就告诉她我醉得只剩半条命了……”
(三)
“这是怎么回事!”铁塔似的黑脸大汉生产队长哈尔巴拉,铁青着一张脸,带着两个穿黄军袄的人从不远的地方走了过来,哈尔巴拉扭头冲乌兰花说,“回家取个袋子,这些玉米要都捡起来。”
乌兰花默默地走了,“乌兰花!”阿古拉叫了一声,“水我帮你送回去。”哈尔巴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白毛风似的让人不由得打哆嗦。
老道尔吉的那群羊这时候沿着土路跑到这边的营盘上,看到一地金灿灿的玉米欢快地咩了一声,一古脑儿的都跑了过去,那只怀着羔子的“疯婆子”咩咩着兴奋的招呼着别的羊,仿佛一起去享用一场金色的盛宴。吆喝不顶事,鞭子也圈不住了,烟尘障天,一只又一只黄不黄白不白的脏羊踏上了那滩金色的米粒。一个穿黄军袄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大声吆喝着,“那是兵团一年的种子,不能让羊糟蹋了!”咩咩声四面响起,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单薄的声音。人们听不见他的呼喊,羊更没有会一个听他的。
“黑虎队长,”他回过头来向哈尔巴拉求助,“快帮忙喊住羊群!”
羊那细碎的牙齿粉碎米粒的声音在混乱的叫喊中清清楚楚的声声入耳,两个装黄军袄的人见了这场面早急了,好像眼前这群羊,就是他们的仇人,恨不得自己手里有根棍子。羊群可不管人急不急,一群饿鬼似的头也不抬的大嚼起那些玉米,老道尔吉知道闯下祸了,挥着鞭子边喊边骂的赶着那群羊,哈尔巴拉更狠得瞪了他一眼,也扯着嗓子吆喝了起来,但那群羊像中了邪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村长身旁站着个穿黄军袄的满脸横肉的大个子,他看了一眼这群没人能管得住的羊,又看了三个几乎把嗓子喊破了的人,冷着一张脸从腰里抽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疯婆子”的脑门。哈尔巴拉一见马上从羊群里腾地窜出来,一步上去推开了那只手,铁塔似的身板冲过来时几乎把他撞翻在地上,巨大的枪声在野地里空洞的炸响,一缕硝烟弥漫开来,那个大个子吃了一惊,摇摇晃晃地站好,“黑虎村长,你疯了吗?”
“不能打羊,羊就是牧民的命!”哈尔巴拉黑着脸说,“什么时候也不能打羊。”
“它们糟蹋的是种子!要种到地里去的种子!”
巨响回音过后,人群一下子静了。两个醉鬼都醒了,羊群也一下子静了,踩着一地金色的玉米,一只挨着一只呆呆得立着,傻呵呵地看着眼前这群古怪的人。阿古拉攥着一条口袋一路小跑地到这里,看到这一切也愣住了。
大个子紧锁的眉头像是一团怒火在烧,他怒冲冲地说,“这是破坏生产!”
哈尔巴拉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羊是牧民的命,什么时候也不能打羊。”
“呵呵,”刚才卖命吆喝的那个军人笑呵呵地说,“种粮、放牧都是生产,目的都一样,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把种子都收起来吧。”他笑盈盈地看着攥着口袋发愣的阿古拉。
那两个人一起向南边慢慢得走了,哈尔巴拉还黑着一张脸站在原地没动。
阿古拉走到羊群里去捡玉米,他拾起一捧,羊就不情愿得后退一步,酒鬼老道尔吉问,“哎,哈尔巴拉,他们是谁。”
“军管。”他沉着脸说。
“什么是军管?”
“军队要接管,要屯垦,要备战。”哈尔巴拉沉着一张黑脸说。
“军队要接管乌兰淖尔?”达布楚像是没听清白。
“哈哈,”老道尔吉大笑起来,“我是羊倌,达布楚是马倌,军倌是个什么倌!”
“还有脸说你是羊倌!”哈尔巴拉的火气一下子蹿了老高,“你一个三十多年的老羊倌,你见过有羊这么跑青的吗!”说罢,头也不回得向着自己的毡包走去了。
羊像傻了似的再也不闹了,跟着老酒鬼踢踢踏踏地向着朝东的营盘去了,老道尔吉边走边叨叨,“把疯婆子送到塔拉那里去吧,有塔拉接羔我就放心了。”
达布楚和阿古拉望着他越走越远,老道尔吉不算是个好牧民,他家的羊又少又瘦还出奇的爱折腾。刚才队长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响,军队要接管乌兰淖尔仿佛就是眼前的事了,可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每个人心里都没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