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海生

作者:寒鸦凫水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14-02-24   阅读:

    我老了,经常感到疲惫乏力、浑身酸软。我对着镜子照过,那是一张沧桑的脸,眼睛浑浊黯淡,时不时会从眼角断断续续地溢出一缕缕哀愁。太阳就要落山了,西天最后一抹红霞渐渐褪去,金融大厦黑黢黢的影子向我压过来,无处可藏。

  真是老了,每天都会梦到老家,梦境那么真切,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但在醒来的一瞬却变得遥远、模糊。我经常在地图上寻找家乡,打开“谷歌地图”先找到山西省会太原市,这是一座喧嚣的城市,也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拥有两千五百年建城史。从太原市沿同浦线南下一百五十公里,来到一个小城:灵石县。你瞧,多么动听的名字。历史上的灵石县是一个轻盈灵秀的地方,它得名于那块从天而降的陨石。记忆中的灵石县城只有两条小街,青石铺就,干净且安静,清晨的薄雾常常像轻纱一样流淌在房前院后,汾河从城郊奔流而过,涛声阵阵。继续从灵石县城出发,沿着蜿蜒险峻的盘山公路穿山越岭西行三十多公里,此时若停下来从空中俯瞰,满眼山峦叠嶂、沟壑纵横。放大,再放大,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子出现了,那就是我的家乡。

  进村唯一的一条公路修在山顶,悬在全村头上,称为“天路”也不为过。说是公路,其实只是一条宽约十米的土路,路面被过往车辆压得瓷实发亮,两侧是陡峭深沟或断崖。这条路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村子很偏僻,一般没什么车经过,平均三天一辆,因此公路几乎就是一个条形的广场。我来这里主要是因为海生,海生喜欢这儿的风景,他说公路是全村的制高点,视野开阔,坐在路边就可以俯瞰全村,村里的人和动物像一个个棋子一样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以前评书里说“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当时不懂,现在往这儿一坐就都清楚啦。他像一个文艺青年,说过很多类似的话,大多与他的人生、理想、未来有关,我都记不起来了,而且我不爱说话,常常是等他唾沫飞溅地说完了,我就哼一声应付他可怜的天真。大多时候,我在看天,这儿是山顶,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觉得离天近,总在想天怎么会那么蓝,深邃中透着神秘,辽阔到无边无际,简直无法想象。还有那胖乎乎奇形怪状的白云,飘呀飘,飘到头顶,看到它快要掉下来的样子,我就张嘴想咬一口尝尝。海生笑我呆,我想我只是在流口水罢了。有时我也会看看两头都绵绵无尽的公路,我一直在想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这个问题我流了更多口水,后来我坚定地认为一头通向罗马,一头通向北京,因为我听别人说过“条条大路通罗马”,还听说过“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其实看天空、谈人生只是借口,我和海生都知道,我们在等阿明,确切地说是等阿明的车。阿明是乡里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摩托车,从空无一人的公路上飞驰而来,屁股后面跟着滚滚黄尘,一边减速一边震撼低沉地咆哮着,嘎的一声停在我们面前,接着一个华丽的转身将他的爱车支在路当中,挑着眉毛说:“没有你们村的信。走了!”话音未落已绝尘而去。阿明的车还有一个名字,叫嘉陵,我一直以为是嘉玲,还暗自嘲笑阿明,给那么彪悍粗犷的车起一个妞的名字。我对嘉玲一直有成见,心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这是因为阿明、海生、村里人都喜欢她,无论何时何地,谈资总有她的一份。其实嘉玲长相一般,甚至有些丑陋,细长身子,圆头大肚,腰细尾长,活像一只巨型蚂蚁。她唯一的长处就是跑得快,我算是村里的跑得最快的,但我追不上她,这让我自卑了很久。有一回,我们等到了阿明,海生盯着嘉玲两眼放光,跟阿明说要试骑一下,阿明自然不同意,海生许了不少愿,但阿明还在犹豫,最后海生急了就出卖了我,答应让我领阿明去逮野兔子。我很不高兴,但为了朋友也没说什么,可是海生很不争气地骑了不到二十米就把嘉玲摔倒了,阿明气得踢了我一脚,要不是海生拦着,我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家伙。

  海生住在我隔壁的窑洞里。我们这儿是黄土高原,家家住窑洞。整个村子像梯田一样建在地势舒缓向阳的山坡上,从坡顶到半坡有七八层,每层或远或近、或高或低,散落着三四个大同小异的院子,中间是迂回曲折的乡村小路。盖房时,先在山坡上开出一块坪坝,在坪坝靠山的墙上挖出几眼深洞,里面的墙壁和地面要夯实弄平整,还要赶湿气等等,很费工夫。窑洞洞口用青砖箍了,架窗安门,粉刷一新就大功告成啦,最后在坪坝边沿用青砖砌一圈半米高的院墙,中间十字镂空,既省料又好看。每家都会在院里种两棵树,多是果树,既能遮阳又有果子吃,还会养几只鸡、一两头牛。村里几十户人家白天都在地里忙农活,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夜晚更是静得吓人。我可能睡眠质量不高,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我,所以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在这方面我十分鄙视小白,他总要睡到日上三竿,小白是一只漂亮的公鸡。

  那天早晨,红日东升,树梢镀了薄金,随风抛洒出点点金光,藏在树影、草丛中的布谷鸟、画眉还有不知名的小鸟早已唱成一片,晨雾渐渐散去,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绵延无边,天光大亮,东方的山巅披了一层柔柔的日光,根根电杆一直沿山脊架设到山谷,最后进了村口的变电站。我已经在院内外巡视了几十遍,实在等得不耐烦就掀起门帘闯进海生的窑洞,海生正在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一根扁担、两只木桶、一把锈迹斑斑的短柄铁铲还有一把火柴枪。海生看着我得意地笑笑,把枪和铁铲分别放在两只桶里就挑着桶出门了。我知道桶和扁担只是道具。海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戴一顶破军帽,这身行头是他二哥穿过的,他冲院里喊一声“我去担水了!”就挑着桶晃晃荡荡出门了,我也跟着跑出来。

  乡间小路像鸡肠一样弯弯绕绕,路边的院墙一样高低,都是灰色砖瓦,连岁月磨蚀出的痕迹都一模一样,可我从来不会迷路:经过二婶家的院子总能嗅到好闻的卤水味;福田家时刻会散发出浓重的旱烟味;小卡家总是不停地蒸馍;老九家善做烧肉,每次路过他家都会产生无法抑制的冲动,真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山里的四月还有点凉,地表的薄霜刚刚消融,被浸润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香,嫩绿色的草叶上滚动着颗颗晶莹的露珠。海生在前面大步飞奔,甩起一串串冰凉的露水。我们路过一口井,这是一口极深的井,我曾经趴在井口向下望过,黑乎乎的望不到底,冷风四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的胆子,恐惧让我远离那个井口,连走路都要绕行。虽然村里人都在这里挑水,但我知道海生要去的井不在这儿。不一会儿,我们就顺着山路下到沟底,前面没路了,拨开灌木丛,绕过一座土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平坦的滩地,地上散布着千奇百怪的卵石,石缝里缓缓流淌着溪水。等到雨季,这条小溪会变成一条奔腾入海的大河。我们沿小溪逆流而上,不多时,溪流分叉,顺着更细的一支向上游看去,远处一棵高大茂盛的歪脖枣树正探身向这边张望,我们到地方了。枣树周围方圆几十米像铺了一层地毯,长满了翠绿青葱的野草,数不清的野花黄黄白白地随意点缀,阵风吹过,草伏花颤,美不胜收。宽阔的树荫下是用巨大的条石铺成的平台,中间嵌着一个方口井,石台古朴厚重,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井水微微溢过井口,从一角流出,顺着蜿蜒曲折的石缝,漫过青青苔藓默默无声地汇入小溪。井水冰凉彻骨,入口甘甜。海生说,这口井比村子还要古老,四季恒温,千年不竭!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热气上升,但井口周围依然凉风习习。海生撂下桶,坐在一块青石上,拿出那把闪闪发亮的火柴枪仔细擦拭。火柴枪是用八号铁丝和自行车链条做成的:先找一根半米长的八号铁丝,用手钳子截成三段;把最长的一段扭成手枪枪柄的样子,留出枪管主轴部分;再根据枪管长度从链条上取五六节穿在主轴上,固定牢靠;接着要做一根撞针,这很关键,要在铁砧上把另一段铁丝捶打得笔直光滑,还要长短适宜;另外还要取一节或两节链条安放在枪头用作弹仓;用剩下的一段铁丝扭一个扳机;最后找一块橡胶车胎剪一个强力皮筋,把撞针挂在枪柄后面的击发扳机上就大功告成啦。海生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火柴,把枪头上的“弹仓”旋开,将红红的火柴头塞入枪膛,然后利索地别断火柴合上弹仓,抬手、眯眼,瞄着不远处的一棵小树果断扣下扳机,一声巨响、一缕青烟、淡淡的火药味,海生很得意地看看我,我很崇敬地看看他。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火柴枪是只有声音没有效果的“纸老虎”,海生大概也不比我多知道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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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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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本文从一条狗的视角写出对家乡浓厚的思念和深情。那些时光,梦中的少年和少年的梦,都因为这条狗被城里人抱走而成为永远的回忆。回忆甚至也会褪色,因为家乡的变化,为了开矿赚钱,破坏掉了原本美好的事物和人的心灵。那种痛彻,让人无限叹惋、沉痛缅怀!


管理组   花落无声:
独特的视角,让叙述更加自由。记忆中小山村,十三岁的海生曾经是那么美好,与现实的无奈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推荐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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