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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的方式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01   阅读:

    1
  那只是一只很常见的粉蝶。不过时间还没到,要等天完全黑下来,好像这场需要被黑夜唤醒的狂欢自己在拖延时间。几个听故事的人似乎吓着了,脸色呆滞,实际上他们只是喝下了太多的酒。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四周的景象却显得更加清晰,这只粉蝶就悬浮在他们头上。篝火点起来了,有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只粉蝶惊醒似地一折,平平伸开翅膀,径直投向一旁的花椒树。
  “你的意思是,他爱着的人活在另一个时空?”
  他们走了数千里的路,为的就是目睹这种热情而虚幻的传奇,要说服他们换一种全新的眼光是多么困难。
  讲述者微微一笑,但是没有回答。他继续注视着那个黑衣老人。这个名叫三木洛的老人,从木鼓房前站起来,绕过广场,从寨门走出去,消失在暮色深处。老人晃晃荡荡,不时朝四周看看,却视而不见,只是在想象中把村寨再次寻摸了一遭,口里依然念念有词、没人能懂。寨门外花开了又落,旅游者随手扔下的饮料瓶、速食包装盒散在草地上。那里,几个踢球的孩子正在大呼小叫地奔跑着,足球顺着斜坡滚落,撞在灌木丛上又弹回来。河谷里的风轻轻升上来,带着潮湿的味道。顺着连绵不绝山坡、郁郁森然的草木,若隐若现出细条形的雾纱。贴着灌木延伸的小路直接通往山顶,弯弯曲曲的藤蔓、古树和怪石交织其中,不知名的虫叫暗中袭来。他看到有人敲响了木鼓。古老的木鼓,这是一种神圣的器物,因为它是母亲的象征,其起源可以追溯到母系社会。从前敲响木鼓的时候,太阳正悬空中,人们仿佛听到母亲在召唤,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战争或祭祀。可现在不同了,一群身穿节日盛装的年轻男女走进广场,列队盯着这具纹饰凋敝的打击乐器。鼓声的节奏在缓慢发生变化,惊动一触即发。他们的身影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又黑又长。他们即将载歌载舞:月亮升起来哟,山寨静悄悄。讲述者收回目光,用手撑着额头。他的周围,那些规格不一的镜头纷纷伸出来,拍照的咔嚓声听起来好像一片肆无忌惮的鸟鸣,同时他还听到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跺脚声,以及那些酒喝多了的身体里迸发出的嚎叫声。
  鼓声终于停歇,舞蹈的人和观众四下散开。广场上空只剩下了月亮。这样的场景第二天还将重新上演。空气变得清新了,失去了尘土飞扬的气息和汗味,更多的罐装饮料和酒瓶被打开,人们散坐着聊天,时不时爆发出哄笑声,令细微的火焰飘摇不定。对于远道而来的观光者来说,狂欢之夜总是结束得太早。有人重新提起开始前的故事,像梦一样戛然而止的结局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令人迷惑。那人说,开始听的时候,它上面蒙着一层黄昏般的迷离色彩,而在黑暗中,它竟然逐渐清晰逼人起来。讲述者抿着嘴,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群和现代社会重新发生联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停滞了三千多年。同样的,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神秘气息,也似乎在等待被下一场凉风唤醒。他本来想回答,置身于不可思议的苦难和梦想,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这才是你们最终无法理解的关键。最后犹豫半晌,他还是回答道:“当呈现无所被知觉的时候,它就重新回到自己。”
  各种不满意的嘀咕声响起,但他们没有跳起来,证明这只是某种等待仪式的需要。被一时冲动所鼓励,讲述者冒险地打了个新比方:大地的秘密一直被隐藏深埋,当它需要显露时,就会从地面上长出一棵树,抽枝发叶,任人撷取,但无人理睬时,萧萧枝叶就重归大地。
  大家惊讶。有人再问:这满山的树,谁又知道究竟是哪一棵呢?
  他说,佤族秉信万物都有神灵存在其中,不拘一格,但要注意,它们都在栖息处生活和娱乐,绝不远出,一有惊动,立即退入深处躲藏。说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清凉的异香。讲述者补充道,或许那只粉蝶就大有可观?
  夜人归去,但在睡觉前还带着倦意忍不住议论纷纷。后来一致同意,明天起来就去找那只蝴蝶。他们带着这个忍俊不禁的决定,坦然进入黑色的睡眠。
  草木其森,夜露下来。
  
  2
  直到今天,这个叫三木洛的黑衣老人还坚持在说,蚂蚱善跳,知了善叫,而他一觉醒来却老了。他做着奇怪的表情,把倏然老去的时光归咎于那场突如其来的睡眠。
  他们起初只是好奇,想知道一个选择,但结果却有更多变幻。当时,那口铁锅就支在眼前的土地上。格利用木炭在铁锅底上划出田字型的格子,然后注入清水。那些随后放进去的螺蛳安然不动,各自头朝一方:第一只代表依娜,放在左上角;第二只代表格利,放在右上角;第三只代表克陵,放在左下角;最后一只代表三木洛,放在右下角。螺蛳放好后,克陵还模仿着魔巴的神态,嘀嘀咕咕地念了一通,表示这是神灵监督下的一次公正裁决。在空荡荡的寨门前,先是一股细细的风轻巧地越过成排的灌木丛,贴地卷起轻飘而明亮的尘土,像花粉一样纷纷落在他们的头顶上。其他的螺蛳开始活动起来,只有三木洛的那一只悄无声息,留在原地。天空落在三木洛眼里,那么灰蒙蒙的,令他头痛欲裂。依娜津津有味地盯着。格利的鼻涕流下来,又被猛然地吸了回去。
  三木洛的眼皮发沉,渴望找个阴凉的地方睡觉。他暗暗祈祷,让时间永远停止下来,于是螺蛳都停住了。这时内心发出的抱怨,是一种执拗而不敬的声音。在他昏然入梦前的一瞬间,三木洛最后记住的是,一缕颤动的阳光迅速地照亮了铁锅里的四只螺蛳;嘀咕着什么的格利在向克陵挤眉弄眼;而依娜,却在尖声尖气地唱着歌:我们守候着月亮露出山来,如果明亮光洁,我们想戴花。
  他躺在土地上,昏然无知地承受着螺蛳判的裁决。四周一片寂静,草木倍受炎热的煎熬。风雨欲兴,通往山寨的红土路上,从西方来的传教士牵着一头疲惫不堪的骡子,驮着古怪的经书和仪器,大模大样地向前走来。
  
  3
  杜鹃花开得满山满坡时,依娜已经长大。她每天都坐在晒台上织布,看见孩子们赶着牛进入草木茂盛的深处,耕地的男人蹲在石头上抽烟。杜鹃花一片片凋落,又慢慢长了出来。卷起尘埃的风离去了,寨子空荡荡的,像白天的天空,星星都躲藏起来,怕被光烫着双脚一样。依娜在织布机的响动声里垂下脸,眼光变得羞涩。
  在一阵经线和纬线的逐渐交织之中,记忆渐渐显露出最初的轮廓。格利、神气活现的胖墩克陵、眼神茫然的三木洛、昔日的玩伴、寨门前喧闹和游戏,都从迷雾中走了出来。依娜,我来跟你打手卦。格利伸直双臂面对着依娜,两掌合拢对齐中指,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从左臂量到右肩,再折回去,结果右手中指和左手中指没有相齐。克陵先是哈哈笑起来,接着看了一眼格利,又赶紧闭上嘴巴。格利很不服气,叫大家都看着他重新打手卦,结果这次两只手的中指真对齐了。新织出的布面,艳丽得象开满野花的山谷,仿佛依娜突然又置身在这里,采下绿橄榄。春天在微风中摇荡,熊一样的格利拦在她的前面,他以令人吃惊的动作抓住利娜的手腕,将一只银手镯套上去。事实是不是这样?她突然不能肯定。攀橄榄树啊,摇橄榄,有多少的花被摇落。记忆中有另一种更古老的说法:上山采集的姑娘,碰上了野熊,一时躲避不及。聪明的姑娘急忙将饮水的竹筒套在手上,大胆地迎上去,让野熊握住。野熊自以为猎物到手,竟飘飘然起来,姑娘乘机悄悄从竹筒抽出手来,化险为夷。
  依娜的感觉并不太好。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她发现镜中山坡上的杜鹃花都落了。她不愿意走出房间,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正在火塘边等着她,等待她烧茶,接受他从远方带回来的精致木梳。云朵涌上天空,阴影无所不在。随着欢快的三弦弹起,一个又一个的小伙子登门拜访,叫人全身炽热。只有昔日在身边又笑又叫的顽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剩下她一个人。她想着这片即将完成的布料,想着在这色彩夸张得眩目的图案中,那些不断添加进去的经纬,将月光、轻风、山花、溪流、玩伴、昼夜、传说、土地、树木和石块全织在了一起,这些都是从身体里抽出来的线条,把生活和幻觉全都缠在了一起,让人无法清醒。当布匹完成时,她将精疲力竭。利娜继续织布。她的记忆已经背叛了她,在即将完成的尽头变得繁复难测。在它的呈现之上,血肉之躯也成了忽明忽灭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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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黄尘刀客   精华: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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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黄尘刀客:
小说描写的一切犹如来自古老的岩画,苍凉遥远面目不清充满原始气息,却感觉强烈扑面而来。浓郁的阿佤风情,冷峻的现代笔触,带着对天地自然无比的敬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倾诉。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8

  • 欧阳梦儿

    纹银五亿俩,两把刀我全要了!

    201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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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夫巴东

    还是很完美。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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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你们都是刀客,确实有些渊源,你的毫不吝惜的夸赞,岂不是内心一点骄傲在张扬的绽放?
    小说的故事很是新奇,单就这种的近乎原始的仪式风俗,便足以引人入胜了。出门谢谢需要时间与金钱,看看这介绍,倒不比眼见的差。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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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尘刀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一定的,但近帅者一定会帅,比如说这个老家伙,由于经常和我在一起,居然变得这么帅了。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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