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直没有回应海亮的关切。母亲低着头一路疾走，回到家就一头扑到炕上嚎啕了起来。
　　从母亲的哭声中夹杂的断断续续的念叨声中，海亮得知，侯叔在下乡视察的途中突然去世了。
　　临近半夜，海亮母亲才起了身，一头钻进了灶房。
　　第二天一早，海亮母亲叫醒了几乎一夜未睡的海亮。母亲噙着眼泪递给海亮一张纸条：“亮儿，今天是你侯叔的头七，这是安放你侯叔骨灰的地址，你吃完饭就去一趟替妈给你侯叔上柱香，啊？行不？”母亲哽咽着抹了一把脸又拿起一个小篮子：“这里面是妈烙的葱花饼和煎的鸡蛋，是你侯叔最爱吃的，你把这带上替妈给你侯叔上个供。如果你愿意，再替妈给你侯叔磕个响头……”母亲说不下去了，掩面呜咽了起来。 
　　海亮临走时，突然，母亲似乎在犹豫后又开口道：“亮儿，听妈说，如果你愿意，你也给你侯叔磕几个头吧，啊？鞠几个躬也行。我知道，打小你就对你侯叔有些成见，但听妈说，你侯叔就是有天大的错，可他救过你的命！尽管救你命的都是些菜窝窝。”
　　第二年，全国恢复高考。海亮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学院。
　　临行的那天晚上，海亮母亲收拾了好几遍海亮的行李。每收拾完一遍，她便将行李拎一拎、背一背，然后再重新打开添进去几样东西或取出几样东西。最后，海亮母亲像是怕行李被人偷走似的，独自看着行李一直坐到天快亮。
　　海亮还未起床，母亲已给海亮煮好了饺子并煮了一小盆鸡蛋。海亮吃完饭正准备起身，母亲在一旁说道：“亮儿，再吃个鸡蛋？大小伙子，多吃一点没事。”
　　海亮刚摇了摇头，母亲突然笑了。
　　海亮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愉悦地笑。母亲先是咪咪笑，到开心的张嘴笑，再到出声的大笑，腰都笑弯了。笑声中，海亮第一次看出母亲的背竟有一点驼了。
　　“妈，你咋了？”
　　母亲缓过气：“亮儿，你还记得资本主义的那两只鸡不？”
　　海亮立刻红了脸，随之眼泪涌满了眼眶。
　　母亲喜极生泣：“亮儿，你总算长大了。”
　　临出门，母亲叮嘱道：“去了好好学，给你死去的爸争口气。你不要老惦记妈，那样会影响学习的。妈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可一定要学出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母亲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母亲抹了一把脸，似乎在自言自语：“高兴，高兴，不哭，不哭。走吧，走吧，妈没事。”
　　海亮这时才突然发现，母亲不仅背已有点驼，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里，竟掺杂了一些灰白发丝，越看越多。
　　四
　　一转眼又过去十多年。海亮毕业后就返城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现在已是侯三强原主管系统的一个科室主任。
　　儿子小亮，虎头虎脑，模样不怎么像海亮媳妇，也不怎么像海亮，倒极像他早已过世爷爷。
　　自孙子出世，海亮母亲便来到城里照顾儿媳和孙子。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常挂着欣慰的满足笑容。
　　这种没有掺杂一点杂念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几个月，海亮母亲却又时常被自怨自责，忧心忧虑的心情所笼罩。
　　转眼就是一年多，小亮会说话了。
　　一天，海亮母亲给小亮洗完澡，将自己刚做的一件几乎跟海亮小时穿的样式一样的开裆裤给小亮穿上时，旁边倒水回来的儿媳立刻拉下了脸:“妈，这是啥裤子嘛！你看看裤裆上这用线缝的楞楞，这还不把小亮的皮肤都能磨破！”
　　海亮母亲心里一咯噔，连忙用手在给小亮穿了一半的开裆裤的裤裆上揉了几把说道：“没事的，我这是用最好的纯棉布做的，摸起来软和得很，穿一两回就不硬了，咱小亮没有那么娇气。”
　　儿媳眼皮都没抬，过来俯身几把便扒下正在蹬腿哭闹的小亮腿上的开裆裤扔在一边，又转身在柜子里拿出一套雪白的高档儿童棉套装扔在了床上。
　　海亮母亲愣愣地站着，眼里慢慢泛出了泪花的光亮。
　　一天晚饭前，小亮被窗外的雷声吓得哭闹了起来。海亮母亲抱起了他轻声哄道：“小亮不怕，我小亮是个小男子汉。来来来，奶奶给你开电视，看看有没有那个大力水手，吃了菠菜就什么都不怕。看完了咱们也吃菠菜，奶奶做了鸡蛋菠菜汤。”
　　刚下班进门正换鞋的海量媳妇抬头白了一眼海亮母亲：“妈，你就不能说普通话？什么破财，是菠菜！啵喔啵——你再这样子，小海都让你带成乡里娃了！再说了，外面打雷你还敢开电视？你不要命小亮还要命呢！”
　　“哟，不开不开，你看我这忘性。唉，这一辈子说乡里话说惯了。”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真是个好记性！”海亮媳妇的脸又拉长了许多。
　　慢慢地，海亮母亲感觉到，随着小亮的一天天长大，自己正变成这个家里一个多余的人。
　　这天是个星晴天，几乎一夜未睡的海亮母亲起床时显得很憔悴，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在房间里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
　　海亮母亲给全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小亮吃得满嘴冒油，手舞足蹈。儿媳却阴沉着脸，从吃第一口到放下碗筷只说了一句：“做这么多，地主老财也不这样吃！”
　　餐后，趁儿媳领着小亮去超市买东西之际，海亮母亲鼓足了勇气对海亮说道：“亮儿，妈想回老屋去，你给妈拿一点盘缠。”
　　海亮不解：“妈，你回去干啥？你老说在老屋里待着心烦，这城里好好的，啥都有嘛。”
　　母亲深深地叹出了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郁闷之气：“唉——妈是有点心烦，我说句真心话，心烦就是看不惯别人的眼色。妈这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真不想再给你们添些啥麻烦。妈还是回去最好，权当眼不见心不烦，各人心里都能静一些。再说了，咱老屋也得有个人照看，妈过来日子久了，现在也不知都成了啥样子了。”
　　“妈，你不要走，你一个人在老屋住我不放心。”
　　“唉——”母亲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海亮虽暂时劝住了母亲，但后来与儿媳的几次小矛盾，促成了母亲下了坚决回去的决心。
　　海亮陪伴着母亲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用了半上午和一下午的时间，海亮才帮母亲收拾好了久未居住的老屋。海亮刚歇了一口气却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
　　自海亮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很孤单，几乎不去串门。母亲能去哪里呢？
　　海亮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母亲的踪影。最后，海亮凭着一种预感，出了村子向父亲的墓地走去。
　　跪在坟前的母亲正给地下的父亲说话：“……亮儿现在已经出息了，不用操大心了，他还给咱俩要了一个孙子，一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大孙子呀！死老汉你听见了没有？真的！你就在这安生等着我吧，我现在是晚上脱了鞋，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再穿上的人了，用不了多少日子，我就会来陪你了……”
　　海亮禁不住想大叫一声妈，他抹了一把脸，从树后闪出身向母亲走了过去。
　　海亮安顿好母亲回城两个月多后。一天晚上，媳妇陪小亮入睡了，海亮独自在书房里改一份文件稿。突然，他感觉到外面好像有人敲了一下门。海亮犹豫一下，走出书房望了望客厅门，并无动静。
　　当海亮准备再返回书房时，他下意识地有了一种感觉，便疾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
　　天！母亲正拎着一个大包裹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神色像是一位正鼓足勇气准备敲领导门的彷徨访客。
　　海亮大叫了一声妈，急忙冲出门拿过包裹便要扶母亲进屋。
　　母亲仍在犹豫，边踟蹰着边向门里张望，嘴里喃喃地说道：“亮儿，妈实在是憋的没办法了，我实在是舍不得小亮。你跟媳妇好好说说，妈待几天就走，城里那些妈不懂的不会干的，妈都可以学，妈不笨……”
　　海亮忍着泪打断母亲的话，他尽量不使自己哽咽：“妈呀！儿求你了，你啥也别说，啥也别说。妈就是家，妈在哪，家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