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望他的人没有觉得惋惜,他走得很平静。他娶了她,也算没有白搭。虽然当初她动机不纯。有段时间他在心里很是后悔娶了她,因为这女人他拿捏不住。当拿捏不住的时候,他忽而觉出她先夫的难处来。虽然他没敢对她讲过,可是村里人谁也看得出来。她向来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他的儿女本来不大同意他娶她的,只因她主动投奔而来,他要对得住她。到了他人生的这个节骨眼儿,他的儿女们选择原谅了她以往的自私自利,承认了她的好处。
原以为生命到此,就像老树不再抽出新芽,稀疏寻常地也就这么平淡下去了。谁也没有想到,奋斗娘又推倒人生的多古诺牌,另出了一场新异。
那一年刚从外地回家,不曾想铁马大和铁马娘都在我家里。他们热火朝天地说起一个人,说她终究糊涂了,一辈子这么明白的,这回可栽了。铁马娘斩钉截铁地断定她没有好果子吃。放着现成的日子不过偏去蹚什么浑水。说过这话,两口子拍拍屁股走人了。铁马娘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和他高高大大的丈夫一前一后地走过,他们的身影被厚厚的阳光投射在门前的马路上。
奋斗娘有日子没来了。可巧的是我在家逗留的后两天,她晃动着的身影一闪进来了。她这回坐在院子里,从午后一直坐到太阳西斜。从进门她就嗤嗤地笑,和娘眉飞色舞地说起她近来的生活。她津津乐道的无非是她又认识了一个男人。然而这个男人,谁也没有见过。她是在别处认识他的。他们算是闪婚——认识没几天就结婚了,她很庆幸自己运气竟这样好,这回遇到的这个男人哪里哪里都是好的,是她最希望的模样,这人见多识广,风趣幽默,又懂女人心。前两个男人都不及他。而最可幸的是他儿女孝顺,只要老人高兴,做儿女的全然不反对他再婚。他的儿女们个个是杠杠的,个个混得有鼻子有眼的。她满意极了。
她嗤嗤地笑着,陷入回忆里。这个我打小就认识的女人,印象里一向是大大咧咧的破落户,每次面对面,她总毫不吝惜地诉说着她的经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从她从不忧郁的眼睛里读出来一种暗淡。彼时夕阳洒满院子,铺了一地的金黄。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牙齿也稀落了。于这落日的余晖中,我面前又浮现出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奋斗娘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距离上次也有两三年了。不同的是这回她的腰扭了。这次她出现在早上,太阳才刚升起不久。她跟着她第三个男人有两三年了。奋斗娘去集上了。我心里还存着疑问。当我对着门前的槐树想着前尘旧梦的光景,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我的遐思。来人是铁马娘,铁马娘仍旧甩着她的大辫子,一扭一扭地走近来,看见我在路上大声对我寒暄。我回过神,笑着跟她寒暄。寒暄而后,让她进门,她也不推辞就进门来了。娘看见铁马娘来了,跟着俩人又寒暄一阵儿。铁马娘仍旧坐在我家旧时那张桌子上,如同年轻时候一样唾沫横飞地和娘拉起了家常。说完自家的事儿之后,铁马娘问娘:“刚老远见奋斗娘过去,她进来说啥子来?”娘说:“她腰扭了,准备上集找医生看看。”
“说说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不比往常了。”娘突然感慨。铁马娘瞥了娘一眼:“可不是,咱们也都老了,哪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奋斗娘真是不服老的,成天炯的她……”她顿了顿,接着说,“咱不比她,把孩子弄好了啥也不多想。不像她,老了老了,风骚个劲儿。”铁马娘所指人人都懂。娘被她说得笑起来。
“她嫁的那人究竟咋样?”我禁不住问。铁马娘说:“能怎样,嫁个七十奔八十的男人,还不够伺候他的呢。光听她说得天花乱坠的。”接着她压低了声音说,“那家人并不待见她,她还死要贴,这些年得来的钱也不知赔进去多少!人家一大家子,哪里就容得下她。那老头不过是贪图个免费的保姆,精么精得来。要真像她说得那样好,她怎么不长长远远住着,隔三岔五地还就得回来住阵子呢。老了老了还离不了男人啦。她这是作死呢。放着现成的日子不好好过。不说旁的,看看人家卢朝云这些年停停当当的,现成的享起清福来呢。谁见过奋斗娘这样的,熬死一个又一个,非把自个儿搭进去不可!”铁马娘说累了,从桌子上下来,拍拍裤子撸撸直,一扭一扭地上集去了。
阳光照着街道,上集的人多起来了。眼前晃过的人影,熟悉的渐渐稀少,看看蓝天下,树缝里洒落斑斑点点,真是难得的好天气。经常来串门的那两个女人,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在我眼前重又交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