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赵波!杨静宜喝住赵波。
如果说冷三思的分析让杨静宜目瞪口呆,那么赵波的话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扎向她,他们把她这个母亲想成了什么?一贯冷静的杨静宜恼怒了,欠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点开,狠力搡到他俩面前说,你们看完这视频再做评断。
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点开视频,屏幕上,一个着浅绿衣裙的长发女孩倒在地上,五官扭曲、口吐白沫、身体像在承受电击般地不停抽搐……
不到十秒、没有声音的画面,冷三思与赵波看得是全身寒毛竖起,尤其是女孩嘴角边冒出的白沫,两人心底泛起股恶心,冷三思想去卫生间时,他看清楚了女孩面容,不由自主地喊,潇潇!
潇潇?!赵波再细看了下视频,大叫,是潇潇?!
没错。是潇潇,在发癫痫。杨静宜冷冷地回答。
什么?癫痫?!冷三思与赵波异口同声。
对,癫痫,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羊癫疯。杨静宜语气更冷更淡,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这视频是潇潇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发作时拍的。
赵波摇摇头,不可能,您搞错了吧。
那你可以去问县医院的儿科医生李雅蓝,她是我闺蜜也是潇潇的干妈,她最清楚。那次发作时,她亲手拍下视频,说是便于以后治疗。哈,没料到今晚竟然派上了用场。杨静宜冷笑一声,像个与谁赌气的孩子,拿过了手机丢向沙发另一端。
客厅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墙壁上的挂钟发出十点整的语音,一直低着头的冷三思抬起头,问,阿姨,潇潇看上去很正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么?
或许是冷三思泛红的眼圈触动了杨静宜吧,她长叹一声说,到目前为止,知道潇潇病情的只有李雅蓝与潇潇在长沙的堂姐。你们算是第四个吧,咳,与其大家捉迷藏般,不如说明白了吧。
四、
安葬完潇潇爸的第二天,是潇潇高二年级的分班考试。林阳县一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会根据考试成绩分火箭班与慢班。林阳县人说,进了火箭班,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潇潇做梦都想进入火箭班,考入湖师大。潇潇说,那是了却她爸生前遗愿。因为潇潇爸在世时,常念叨湖师大是他的终生遗憾。
分班考试后的第三天清晨,一直是六点起床的潇潇,到七点了还没动静,我奇怪地推开潇潇的房门,见到的是满床的呕吐物,与嘴角渗出血丝、如一根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瘫软在床边的潇潇。
看到我,潇潇有气无力的指着脑袋说,妈,我头好痛,我要炸了!
从潇潇爸离世后,我把李雅蓝的电话设置为紧急联系人,为备不时之需吧,毕竟家里没有了顶梁柱。
李雅蓝给潇潇做完一系列的检查后,得出的结果:癫痫。
杨静宜讲到这里问赵波,你还记得小时候去你外婆家时,那个坐在村口一脸痴相的杨婶吗?
赵波摇摇头。
杨静宜接着说,杨婶刚嫁过来时,比春天的桃花还水灵,第二年不知何故患上了癫痫,倒地抽搐,口吐白沫,送到医院,医院给了点药,说没法根治,只能靠药物维护,发作时家人多注意下,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乡下人的想法是,反正死不了,再说这病不发作时,跟正常人一样,那何必花买药的冤枉钱。杨婶的癫痫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发作,有时倒在晒谷坪上,有时倒在菜地里,每次倒地后,村里的小孩如看热闹一样奔走相告,快来看喽,杨婶发疯病啦!大人往往给孩子一巴掌骂道,吓你不死啊,发羊癫疯有什么好看的。也真是的,明晓得自己有疯病,还出来吓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大人说这话时的嫌恶语气。
时间长了,杨婶的婆家没有了耐心,最主要是婆家怕这病会遗传,让杨伯与杨婶形同陌路,有时还会呵斥杨婶咋不死呢。一朵比桃花还水灵的杨婶,慢慢地蔫了,枯了,最后一次发作是倒在村口池塘里,第二天发现时,人已被水泡成了白馒头。
赵波听到这里,有点愤愤不平,那是乡下人无知,患病又不是杨婶的错。
杨静宜露出一丝苦笑,乡下人无知,那我们三中呢,我们三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老师,好不容易从乡下考出来,也是这个病,有几个老师联名要学校劝他回家,理由是他发病时影响了他们的工作与心情。
我的潇潇怎么可能的得这个遭人嫌恶的病呢?我不相信,问李雅蓝原因。
李雅蓝分析,突发性癫痫一般与精神压力过大,睡眠不好有关。潇潇爸离世的打击,分班考试的压力,潇潇不崩溃才怪呢。
你们有一点没说出错,潇潇爸离世,确实对我打击很大,所以我忽略了潇潇,以为她还和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就没问题。原来,她只是把她的伤心隐藏起来了。我好恨我当时的忽略,如李雅蓝说的,如果当时我稍微分点心思关注她,及时疏导她的话,哪会出现这种局面呢。
我恨死了我自己,可恨有什么用,随着她再次发病,从此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患有此病,撕掉药瓶上的标签、时刻提醒她避开人吃药、搬来老屋、去大学租房子等等,我竭尽所能将她护在我的臂弯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潇潇的癫痫只在晚上睡眠状态下发作,白天与常人无异,也因此你们包括亲戚们都不知道潇潇患病。按潇潇的能力,在阳城考编,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我宁愿让她去一些培训机构做个机动老师,我怕啊!
可我护卫得再周全,却无法护卫她感情的萌动,当她第一次羞涩地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表哥的朋友时,我不再是她大学期间那样,明里暗里的提醒她不许恋爱,而是鼓励她去试试,更何况那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发作了,我侥幸以为或许爱情能救助我的女儿,可以让癫痫如当初突然来临一样会突然地消失吧。然而,七夕那天中午,当潇潇在电话里哭泣说,她在头昏,好像又要发作时,我慌忙让李雅蓝叫车将她接回家。至于这回,我承认是我不愿意,是我将她逼去长沙的。哎,爱情的最终目的是烟火日子,你们说有哪家的烟火不是在为儿孙转?有哪家的父母娶儿媳,不是为了含饴弄孙?到时候你父母会……
杨静宜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满脸,她捂住脸,靠向沙发。几分钟后,杨静宜抹了把脸说,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车子驶出林家小院时,冷三思瞟了眼已灯光熄灭的平房,说了句,简直是艾莉嘉的母亲!
冷三思口中的艾莉嘉,是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耶利内克的半自传长篇小说《钢琴教师》中的女主人公。
赵波知道,他有点惊讶地望着开车的冷三思说,你怎么这样想?那一样吗?艾莉嘉母亲是从精神与身体上控制艾莉嘉!
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我姨妈是怕潇潇因病遭人嫌弃,在竭力保护她。艾莉嘉母亲是因自己婚姻失败,才变态的管控艾莉嘉。再说,我姨妈如果是艾莉嘉母亲的话,她完全可以在七夕那次,让潇潇彻底离开阳城。她是不敢把患病的女儿交给社会与你,交给人心,我是这样理解的。
冷三思不再说话,赵波也冷脸向窗外。临下车时,赵波说了句,比起潇潇的癫痫,我更心痛我姨妈!
五、
一周之后的清晨,冷三思踏上了去长沙的高速,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回林潇潇,领证、结婚。
那晚,赵波扔下那句话下车后,他一直在问自己,这样的潇潇,自己能接受吗?不能接受的话,自己能放下这段近四年的感情吗?如果接受的话,自己又能真正坦然面对她发病的场景么?
想到发病的场景,那视频画面又在冷三思的眼前浮现:扭曲的五官、抽搐的身体,还有嘴角边的白沫。接着,画面又出现一双隐藏着淡淡忧伤的双眸,当画面重叠相映时,一种细细碎碎的疼遍布冷三思全身,他有种急需找个明白人来诉说的欲望。
还好,通过纵横交错的人际关系,冷三思找到市里一位从医三十多年,且长期关注癫痫慢病管理的王教授。当王教授告诉他在中国至少900万癫痫患者时,他被这组数字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