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青莲静静地立在窗前,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楚楚动人。忽然,一大朵雪花飘下来,恰好落在她的发髻上,像极了周昉笔下簪花的仕女。
她的目光所至是西面的一座老宅,门口的石狮和斑驳的朱墙似乎印证着昔日的繁华。她的目光从正门穿过,经东厢、西厢、后院、最后落在小花园的秋千架上,她仿佛看见一个女孩用手拂去秋千上的积雪身姿灵巧地坐了上去,然后秋千高高地荡了起来,笑声也如银铃般散开......
“哎哟喂,我的金枝姑奶奶,这大冷的天你把窗户打开作甚?你要是冻出个好歹来,叫我怎么向恩客们交代?你现下可是咱们觅春楼的头牌,外边多少人攥着银子等着送给你啊,你要懂得顾惜自己。”鸨儿冷不丁地走进来,把青莲拉到一边,把窗关上。
青莲蹙了蹙眉,她不喜欢“金枝”这个名字。可鸨儿说,“青莲”太素,没有彩头,不如“金枝”讨喜。她觉得鸨儿说的似也有些道理,青莲洁净,她一风尘女子叫这样的名字着实有些讽刺。心中顿觉刺痛,泪又滑落。
“又哭,又哭,我说你怎么总也没个笑脸啊?我亏待你了吗?想当年你那烟鬼爹爹十两银子就把你卖了,我心疼你,还多给了他二两。你说说,这两年我让你接过一个客人吗?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请最好的老师教你琴技歌舞,我自问待你不薄了,做人可不能昧良心啊!”鸨儿抖了抖肩,假意抽噎了两声,拿出手帕佯作抹泪。
青莲淡淡地道:“妈妈放心,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今晚我就接客,你尽管开价就是了,我都听你的。”
“真的?你都听我的?”鸨儿疑是自己听错了,都劝多少回了,死活不肯卖身的人竟主动提出来要接客了?
青莲点点头,凄然一笑,横竖都是要卖的,早晚又有什么分别?
2
小花园里的秋千又荡了起来,虽看不到,但她听得到。秋千上的女孩笑得多欢畅啊!一如当年的她。女孩的爹亦是把她视若明珠珍宝吧?青莲倚门痴望着不远处的老宅,唇边荡起一丝缥缈的笑意,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只是,如若把你和大烟摆在一块,二选其一,你爹还会选你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路边的那棵歪脖子小树再也不堪重负,“嘎吱”一声倒下。青莲好似听到一声叹息,叹息里并无悲伤,有的只是轻松和释然。凄婉的笑容绽放在泪光里,她仿佛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风雪中蹒跚而行的是谁?醉汉?亦或老者?醉,可是有何愁心烦事?老,何不在家抱炉取暖?她兀自在那揣测,那人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这冰天雪地的任其躺在地上非冻死不可。她连忙跑过去架起那人的胳膊连拉带拖地把他弄进屋内。这才发觉他身上并无酒气,也不老迈,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少年额头滚烫,显在发热。她从药匣里拿出一颗退热丹给他服下,又用热水帮他擦身。给他擦脸的时候她发现他眉宇间竟和记忆深处的某张脸有几分相似,心中隐隐一痛,不知那人现下可安好?
少年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剪水明眸,明眸的主人虽以纱巾覆面,却难掩青春少艾,像极了画中的仙女。莫非这里是瑶池仙境?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少年心生悲怆,不觉长叹一声。
“你醒了。”青莲探了探他的额,烧退了。
难道他刚才只是晕过去了,并没有死?那定是这女子救了他。少年翻身下床,冲青莲深深作揖道:“在下傅雨臣,蒙恩公搭救,不胜感激,不知恩公可否赐告姓名?”
青莲“扑哧”一笑,道:“傅公子莫要再叫我‘恩公’,叫我青莲便是了。”
傅雨臣又深深作揖道:“青莲姑娘,请受傅某一拜。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见他少年老成,一本正经,她实在忍俊不禁。他不知她因何发笑,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形如弯月,着实可人,他一时竟看痴了。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突然有些恍惚。那年春日,桃花灼灼,一个少年也是用这般眼神看着她,用稚气未脱的嗓音对她说:“青莲表妹,你真好看,等我长大了定要娶你做我的娘子。”
言犹在耳,人物两非。此生,她是再也做不成他的娘子了。她眼眶泛红,忙背转身道:“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3
刚走到“觅春楼”的门口,就听到一声惊叫。鸨儿见她如见虎狼,连退几步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呆在柴房别出来吗?”
青莲止步道:“你放心,我不进去,我只是过来拿点吃的。”
“今早的吃食不是给你送过去了吗?”
“不是我要吃,我刚才救了个人,他得吃。”
“金枝啊,不是我说你,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旁人?人家张神医可说了,你这病须得在七日内找一处子交合方有治愈的可能,你瞅瞅这都第几天了,你还不着急,你要早听我的,把病气过给那姓王的书生----”
青莲不耐地打断道:“给我来两馒头,一碗粥。”
“你看你还不爱听,妈妈我可是为你好啊!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那事真不能赖我,我也不知道那马员外他有麻风啊,如若知道,他就算给我一座金山我也断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我你还不知道吗?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鸨儿抖了抖肩,假意抽噎了两声,拿出手帕佯作抹泪。
“我没怪你,是我自己命苦。”青莲苦笑。第一次接客,就遇上个麻风病人,这运气也没谁了。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也别气馁,这不还有几天吗?你可不能再心软,妈妈今晚就给你----”
“不劳妈妈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4
傅雨臣须臾之间就把两个馒头和一碗粥吃得精光,自从三日前他的盘缠叫贼人盗走后他就再没有吃过一餐饱饭。
“你没吃饱吧?”青莲后悔方才没多要两个馒头。
“饱了,饱了。”傅雨臣把嘴边的馒头屑扒拉进嘴里,又把黏在碗沿上的米粒都舔干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要不我再去给你弄俩馒头?”
“不用了,真饱了。”
傅雨臣起身恭敬地对青莲作揖道:“青莲姑娘,傅某就此别过,如若此番能皇榜高中,必当回来报恩。”
“傅公子留步,”青莲从床下抱出一个首饰匣子,这里面本是她为自己赎身攒下的银子,现下她已是将死之人,用不着了。她拿出几锭银子,对傅雨臣道:“你此去京城尚有几天的路程,这些银子你拿去傍身。”
傅雨臣连忙推辞道:“不不不,青莲姑娘已经对傅某恩深义重,傅某不能再要你的银子。”
青莲把银子强塞到他手里,道:“你也希望能皇榜高中不是?没银子怎么赶路?吃饭住店哪样缺得了银子?你就拿着吧,待你高中后再一并还我。”
傅雨臣把那几锭银子紧紧捂在胸口,像捂住一颗善良热忱的心,红着眼眶道:“大恩不言谢,青莲姑娘且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报答你的。”
青莲点头道:“去吧,再磨蹭天都黑了。”
傅雨臣走了几步,忽又回转身,道:“青莲姑娘,傅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青莲笑道:“你说。”
“我......”傅雨臣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咬了咬嘴唇,道:“我想看看姑娘面纱之后的容颜。”
见青莲不接话,他的脸更红了,忙解释道:“青莲姑娘别误会,我只是想记住恩公的脸。”
青莲原本清亮的眸子黯淡下来,“不必了,我染了时疫,恐把病气过给你。”
“我不怕,请恕傅某无礼。”傅雨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青莲的面纱。
“你......”毫无防备的青莲呆怔了一会忙捂着嘴退到墙根。
秀雅如莲。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傅雨臣又深看了几眼青莲,把手中的面纱塞到怀里,转身离去。
5
青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她还没死吗?昨夜是七日之限,妈妈见她死活不肯把病气过给旁人便彻底对她死了心,叫人把她打晕说是要扔到北山去喂狼。那么现下这到底是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