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
两只鸟从香樟树上飞起,碎花像雨滴突如其来,细索坠地,款缓有致,如镜中景,水中影,是微雨天里忽然撞到眼前的、属于自已一个人的良辰好景。
不只是飞鸟惊落碎花,还有风,还有夜雨以及人世间的足响。这时间,正是香樟花开的好时节,云在天上,水在河中,香樟连绵于人间。
香樟开花,如沙,如渺,如星,如一纸碎词,微不可道,但胜在繁密不可数,胜在香气袭人,有的放失。花坠入地,如檐前雨、帘后夜风,又色如黄昏,色如旧月,密铺细排,若绸帛展开,若暖灯照案头,如树之影,幽深不言,招人眼目不由奔波。
无任叶与花,皆琐碎却不零乱,轮廓浑圆,伸展的路途均衡。彼此不孤僻,不别扭,从早到晚眉飞色舞,晓看天色暮看云。
如一轮皎皎不言的满月,光芒圆润,激情而柔和,明亮而单纯,平淡却又暗香浮动,异常动人。
在春深处,在初夏里,在人来人往的热闹中,在虚幻状的湖光山色中,在樱树,石楠,苦楝,银杏,梧桐,石榴,槭树,橘树,紫荆,槐树,柳树之间。
那么肯定,那么胸有成竹,那么见多识广地立于人世间,如纸上碧窗两字,无需一言,只读之,即有花木扶疏,人面皆绿之感。
香樟是平常树木,随手可植,随处可遇,抬头即见,不看也有十丈香气提醒,此处有它,远处有它,晴天有它,雨天有它,日月有它,天地间有它。
花与花,叶与叶,彼此相关,又各自为营,风吹来,风吹去,一簇花与一簇花,一片叶与一片叶,狭路于险处,不争不斗,皆有绝处逢生之前程。
帕穆克说,“虽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图画,就越觉得心怦怦直跳,仿佛那是我自已的肖像”。我想,那一树的花与叶,彼此也是这怦然吧。
闲捡微花,细看它,也是眉眼清秀,轮廓分明,仿佛笑起来很俏的好姑娘,且有一肚子的好故事,仿佛它还是一本记着整个春天的笔记本,上面字迹整齐,内容全面。无任何时打开它,有暖香补面而来,其时,万籁俱寂。
虽然手指旋转不了这如细沙般微小的花朵,但只需停在指尖上,仍然让你知晓它的身轻如燕,以及虎虎生风的如此良辰如此夜。
车过阔路,两旁的香樟,层层叠叠,像一江好水,厚厚地从远处涌来,再连绵不绝地向远处奔去。忽然大风起,成了此刻街头的浩荡之气,它让这一树树香樟,成了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词中赤壁。
涛色如翠,香气乱人。
耳中有箫声东奔西走,月下梅边关山柳岸,载驰载驱,路长又短,掠窗而过的香樟树们,彼此心醉神迷又远隔重山。
想起书中有城,月色陈旧,转阁照楼,池水怅惆。
《六月雪》
六月雪也叫满天星,六月雪的花,宜隔着距离混淆着看,小而有骨气的绿植上,一片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它的白不像一般白花那样有玉泽,它的白像医院里的白床白椅白墙,清汤寡水,粗茶淡饭。
凑近了闻,也没有香气,不像茉莉,槐花,橘花,含笑,香气仿佛自深巷而来,曲折幽深,意境悠远,使人怅然。
它们只是开着花,白着脸,不香不笑,木着脸水漫金山似的开在矮篱上,无法让人相信它们其实也是费尽心思结苞拆花的。
像小时候外婆用绢布作得假花,一瓣一瓣严丝合缝地凑齐,极细的铜丝绞在一起,中间的花芯,是白丝线蘸了浆糊再在松花粉里转一圈。时间那头的灯光,暖暖地悬挂,小小的花蕊,没有千般伤心事,只有清风明月与流水。
那一刻的六月雪前,像小时候放学后的校园,闲而静,高而远。
六月雪花是细的,叶也是小的,它们也长不高,只能算是灌木,但是绝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于树木的浓荫处,于山谷不太见阳的幽深处,枝叶扶疏,长势喜人,自有天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过着小灌木充满闯劲的生生世世。
四月就开花,细致而有力,从矮篱的这头到那头,像雨天厨房中瓷罐上升起的热气,扑扑的响声和窗外的雨声,节奏缓慢而绵密,使一切变得更静,更深,更远。也像黄昏村庄里的炊烟,它在远方,你在天涯。
小区里的六月雪都是白色的,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看似毫无章节又似乎精心安排,走到哪,都能撞见一堆雪,不认得,也起了打探它身世的兴趣。
据说它还开粉颜色的花,因为没有实物,这片存在于想象中的粉颜色就有了绮旎和含蓄,它们在虚构的地址上,被月光笼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实物远隔重洋,天马行空,意犹未尽。它是一本新剧本,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六月雪被移到盆里,成了盆景,就不再是矮篱时的样子,它们立在各色的花盆里,顾盼生姿,舒展又挺拨,反弹琵琶,斜伸吹箫,凭空摘花。它是飞天,它是白鹤,它是宽袍广袖,它是把酒问青天,它是踏花归故乡,它是昔人已乘黄鹤去……
在字句里,六月雪从姓名到实物,像一封信从灯下起身,从远古年代而来,风雪兼程,跋山涉水,越过晴天,越过雨天,越过无人的旷野,越过露水打湿裙边的村庄,越过钟声淌在黄昏的山寺,越过夜色寂静的小镇,越过红尘滚滚,越过万物有美的月份,与你在这人世间,萍水相逢,犹如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