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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5-14   阅读:

  
  老板是一个亲戚。有时被盗了,他也做嘴脸,叹气。亲戚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变哑的,说起来匪夷所思,就是从一颗苹果树下经过,然后掉下一个苹果,正好砸在头顶上。那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也无从辩解。变成哑巴后的感觉很不一样,像是和别人隔著一层玻璃,而他们说话也不避开你。我喜欢他们这样子说话。他们為变哑的原因争吵,笑骂,或猜测,甚至说当苹果砸下来,我就傻了,所以才不会说话了。这些话都很有趣。他们有时也叫我傻瓜,因為我从来都是一副不生气的样子。我当然不傻,只是不能辩驳。但废品站连续被偷了几次之后,这个亲戚老板还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他丢给我一本书,《怎么抓特务》,群众出版社。我不得不认真看了一遍,还勾画不少重点,让他高兴。其实书里讲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知道他的想法,本来是发善心收留了一个废品。对我,本属废品再利用,他自然不是很满意,所以就不肯再吃亏了。
  我其实很想能够说话。这样,就不用夜里沿收购站的矮墙晃悠时,右手拎著木棒,再不时敲打一下左手上的破铁盆。防火防盗,吆喝一声多好。声音能让出没在漆黑里的影子遁走。黑夜像雾一样在街道和空地间四处延展。用力踩下去,似碎玻璃咔哒作响。生锈的废零件散发出一股尿味。深远处有东西不停抖动,只有猛敲一下破盆才能让它们老实下来。月亮,星星,冷冰冰的。我常常靠著墙眯一下,片刻就惊醒。我有时也喝点酒,把瓶子塞在怀里,一口一口慢慢喝,就光是為了暖和些。一个人行走在夜晚,并不孤单,甚至懒得害怕。
  有一个上午,我睡了一觉起来,又来到临河街的街角。车子停得不多,小鱼现在也不在了。但站在这里能看见从商店里出来的人,手里拎著各式各样的盒子、袋子,脚步仓促,却乐此不疲。声音很吵,像有潮水流过半空。只有几个坐在街边的人苦著脸,好像无所事事,又好像还在梦里。还有个擦鞋子的,用刷子柄不停地敲著木箱。有辆轿车嗡嗡发动起来,脱缰一样冲了出去。接著只听见尖利的一声刹车和碰撞的闷响,就像忽然撞上了垃圾桶。轿车倒后,立马又飞驰远去。过了会,才看清楚刹车的地方倒著个人。街边的人都站了起来。
  不知道谁在我背后发出尖叫,更多人往这边看过来。倒在地面上的人蜷成一只虾状,眼睛紧闭,半张著嘴,身体时不时颤抖一下。她的手摆在头顶斜上方,手指半握著,像是正准备抓回摔出去的袋子。有个妇人弯腰凑过去,看了地上的她一眼,顺手捡起袋子,挤开围过来的人就走了。后来听人说,看得真真切切,袋子里装著一条猪肉。当时有人报了110。鸣笛骤起,警车先到,救护车接踵而至。人群开始散开。最后,没有谁看见车牌号,没有人认识倒在地上的人,也没有人提及那只被提走的袋子。潮水般的声音又在半空中流动起来。
  我把这事写在本子上。当然,也没给谁看过。我记得上次小鱼在街角被人打,隔窗的商户都说没注意到。小鱼也不生气,他说,这样的人是“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就是遇到不公平的事,小小抱怨一下就可以了,不争讼者吉。那时我搞不懂,而现在我的皮肤已经生茧。这件事之后,我白天睡饱了,就去收购站晃悠。街角就是一个孤岛,除了声音的潮水流过,什么都没有。站里除了破烂,就是垃圾,但不会叫人嗓子发干。斜阳还泛著余温,我坐在场地边的矮墙上,看他们收秤,然后一个接一个离去。没有人会叫我,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因為我属于黑夜。当我从墙角下摸出酒瓶时,发觉有两个警察正盯著我看。他们用脚踩著一只蛇皮口袋。我手一松,酒瓶掉在地上,玻璃碎开。一个警察勾著手指,让我过去。他脸相看起来很凶,实际上是皱著眉头,很不耐烦。他从裤袋里掏出手铐,然后晃动著,让我交代。
  “知道口袋里的东西叫什么吗?”他问。顿了一下。
  “不想说。跟我走一趟。”
  我提著袋子,低著头跟他们走了。到了派出所,他们没问,只叫我面朝墙壁蹲著。我当时就知道事情大了,是有人盗割了光缆,然后买到站里。因為这样的情形不是一次两次了。半夜,他们开始审问,问什么我都使劲摇头。后来,脸相很凶的那个警察拍了一下桌子,问我是不是想关上几年。天亮时,老板才来,告诉他抓的是个哑巴。他骂了几句,踢了我一脚。
  做一个哑巴也不错。倒不是因為哑巴属于残障者,惹人同情,而是因為哑巴可以不说,不乱说,不胡说。没有真相,没有谎言,那不是我的错。就是关在里面,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有人愿和我说话,自己不招人嫌,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整天低著头,和以前在街角时差不多。关了十五天,每夜都睡得香。天亮就起,排著队绕院子跑。老板派人给我送衣服和食品。衣服我换上,食品都分人了。放我出来的时候,老板来接,在我口袋里塞了一百五十元。他说因為我什么都没说,所以每天补助十块钱,以后还可以继续回站里守夜。否则的话,他才不会管我的,关上十年八年都不管。抬起头,我能看见他正在盯我。我按按口袋,继续往前走。老板说,以后你要把耳朵竖起来,不要人家来到眼皮下才干瞪眼。那天,我在小饭馆里吃红烧肉。老板还说,做一个哑巴也不错。我想了想,认為这话有道理。
  
  无论白天黑夜,只要睁开眼,竖起耳朵,都能听到有人在说话。收购站地处偏僻,一条满是尘土和垃圾的巷子通向居民区。就是走进这样一条窄巷子,迎面见个人,他也想和你搭话。以前站里管秤的小刘,爱自言自语。大门边有间屋子,没人来的时候,他就钻回屋里,靠在床铺上。屋里汗臭熏人,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图片,床下塞满破纸箱,地面一片狼藉。小刘会对著墙壁上的女人说话,唱歌,然后再眯一会。有时,他睡著了。我进去看著他。他躺在床上做梦,时而咂嘴,时而呓语,时而磨牙。让人感到他在梦里都不能闭嘴安静,只能如此。
  小刘告诉我,嘴巴不能闲著,因為一静下来,就想女人,更累。问我是不是也在想女人。我摇头。实际上是不愿让他知晓。小刘后来走了,听说还结婚了。再见面时,他推著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架著竹筐,人更瘦了,也变黑了。他和妻子住在乡下,租了几亩地,盖大棚,种草莓。收获的时候,每天早上骑著车往超市里送。空闲时,找人打打麻将。几天后,我去了超市。看见草莓。我突然想起小刘骑著自行车的样子。他现在没话时就闭紧了嘴。他说送草莓要起得很早,骑车在路上不能张嘴,怕被凉风呛著,一不小心就颠坏了草莓的卖相,亏大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他已经有了操心的事,嘴巴要闭著就闭著吧。话多伤神,生命这玩意,有一段会消逝在叫喊里,另一段则注定消逝在沉默上。
  老板让我搬到站里,就住在大门边的小屋子里。我擦了玻璃窗,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道,床下的纸箱都扔了出去,看起来清爽多了。有天夜里,月亮是白的,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我转了一圈,回来躺下,接著睡著了,看见梦也是白的。醒来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我希望没有做过这个梦,这样我就可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颜色的。我睁著眼睛熬到黎明,然后天空也是白的,真是见鬼了。
  至少我还有解决的办法。例如,耳朵边有声音,人就掉不进梦乡。下雨的夜晚让我喜欢,不用绕著围墙晃悠,可以静静坐在窗前,听雨落下来的声音。雨落下来,废纸、塑料、橡胶、玻璃、金属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无休无止,但不会叫人心烦。和街市上的声音像潮水不同,雨是天空中的河流,同样是听著,但心里安安静静。专心听雨,我也变成了一滴雨,透明,晶莹。雨是不会伤害人的。有时坐著,我就睡著了。当醒来以后,感觉脸上潮湿,但心里很快乐。曾有人说我们这里闹鬼,其实是风干的。把收来的啤酒瓶子码在一起,结果就成了一堵墙,夜里风改变了方向,迎面吹来,瓶子们呜呜作响。我像个指挥家,站在前面,挥舞著棒子,感觉也很好。西面的矮墙已经倒塌,大部分用碎砖头胡乱砌了,小部分空著。那里堆积著废纸、板箱和塑料。有时起火,我猜是些发神经的人干的;有时又是醉鬼跑进来呕吐、撒尿。我就常常在那里放几桶水,一旦听见动静,就迎著缺口处的黑影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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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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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似乎很少有人关心一个哑巴。作者在世界残疾人日里为一个哑巴写一篇文章,可见作者深深的人文情怀。用作者的话说,小说就是借助一个事件,不必太曲折离奇,来诉说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人生的体验,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思考。让更多的墙在墙角处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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