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钱。我头些年带着弟弟、弟媳等掉入传销组织,钱被骗光了。”
“贷款呢?”
“我贷不了款。我征信上过黑名单。”
“真巧,那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去。”紫苏放声狂笑。
周到并不醒悟那行字的真正含义,仍是多情款款地说:“那不行,女儿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尽量想办法凑钱。”
接下来两天,周到有空就给紫苏打电话,嘘寒问暖。他说,这事我有责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以后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快快回篁岭吧?
紫苏问:“你不是要等到二十几号才开工资吗?”
周到说:“我能想到办法。你身体不好,必须要坐卧铺才行。你订到票告诉我一声。我从山东赶过去会合。”
紫苏趁热打铁:“孩子高三那年,你来相认。为了讨好孩子,你给孩子许诺你会供她读大学。我信以为真。我脾气冲,怕与你起冲突,故拜托我妈与你交涉。我们说好,一个负责生活费,一个负责学费。结果,你说你没钱,让我妈垫付,你以后连本带利归还。这钱,你该认帐吧?”
“我有钱了,会给的。你放心。”
“问题是,你什么时候才有钱呢?我妈现在已经七八十岁的人了,双双住在医院里。此时还不给,难道要等他们去世之后,烧纸钱还?”
“你确定要我先还你妈?”周到狡黠地问。
“是。她天天记挂的就是这事。我不希望她老了老了,福没享一天,却因此死不瞑目。”
周到做了个“OK”手势。难得的配合。
紫苏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紫苏说:“我准备订后天从内蒙去篁岭的火车票,不太会操作。一起订?”
周到说:“你订自己的就好,我从山东过去会合。”
紫苏刚刚上岸的心,又掉回冰窟窿。她暗示如此明显,周到都没有帮她订票的意思,看来周到是否兑现承诺,还是个未知数。虽然料定会失望,仍抱着希望不肯放,哪怕希望是稻草做的。
(4))
早在一年前,紫苏总被恶梦惊醒。不是梦见钱不翼而飞,就是梦见房子被银行收走,有时候又是盼夏被追债的人砍得头破血流。最惊险的一次是她刚刚走出火车站,身上就粘附上了各种眼睛。盼夏各种怼她,怼得她刀剜心一般疼,真想抱着钱甩手不管。刚刚把钱还完,信用卡上面又出现负债。盼夏笑得十分狰狞,连声说蠢人蠢人……
似乎是为了与梦境相呼应,三天前,紫苏破天荒收到女儿盼夏大段信息:
妈,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可能会承受不住,但还是请你不要那么的生气,事情已经发生,你要是气病了,我真的罪该万死。
18年的时候,刚工作,雄心壮志,心想一定要多学东西多挣钱。刚开始挺好,无论是上课还是业绩。虽然一开始工资不是那么多,但还是在一步步进入正轨。
我知道我们家没钱,所以从小到大除了基本的温饱,我确实没有什么资格去拥有。其实我一直都很自卑,自卑又渴望。于是当我以为我算是独立的时候,有些报复性的满足自己。发工资就买一些我喜欢的东西,那些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但也就是一些普通的东西,没有很过分。我知道或许我没有这个资格,你一定会说,谁不想呢,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我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买我喜欢的东西。
后来的第二年,也就是转折点,我的白癜风复发了。刚开始是洗澡的时候发现的,一点点,在大腿上,我没有太在意。后来,我的同事发现我胳膊上开始出现了,问我是什么,我开始慌了,似乎有点不受控制了,然后它越变越大。
于是我就去了医院,没有办法。之前没有治疗彻底,又是复发,所以很难治,只是光疗308一周都要3次,差不多30次一个疗程。还有一些其它的药物,和外涂。几个月下来差不多二万左右。因为之前在老家治的时候你就花了很多钱,我也知道我们家没钱,所以我就办了信用卡,每个月入不敷出,但是可以勉强维持。差不多治了两年,花了小十万…一直都是在透支信用卡。这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更努力上课,补课,销售,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上天可能不想让我好过,那个药吃了,激素紊乱,经期不正常,甚至有一次半年才来一次月经。然后我就开始长痘烂脸,变胖…那时候我真的觉得生活黑暗又绝望,我更自卑了。
我买了一些便宜的药抹脸,结果越来越严重,我只能又去看。医生让我把那个药先停了,除了吃中药还要祛痘刷酸,一个星期六七百,每个月又是大几千。(至今,我已经三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生病以后真的没有乱花钱!)之前那个牙坏了,没舍得补牙,拖严重了去补,其实不是几千,补牙加治疗花了两万。
然后信用卡也倒不过来了,在网上接触到一些小贷,就开始贷款,拆了东墙补西墙。我以为事情不能更坏了,会触底反弹,但是并没有,公司19的时候就开始涨房租了,所以我们几个同事就商量合租搬出去,每个月要交更多的房租。本来想第二年就回老家,结果,疫情来了!
没有收入,但是要交银行保险,一年上万的房租,信用卡和贷款。真的要压垮我了,越来越多的贷款,到今天,利滚利,恶性循环,逾期。
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发现肚子上面又有了,只开了点药抹。半年了,没有变大,也没有好,还好没有扩散。上个月,我只能告诉了外婆,我不敢说我欠了百多万,只说了几万。她生气心痛,但是钱都给外公动手术了,只能找了舅公,没说是给我,以她自己的名义借了几万给我。
我这几天每天都接催收电话,我手机只能静音。我可能真的走到了绝境了,我也想过要不要一了百了,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查过了,我这种情况,还不起应该会坐牢。如果欠债人死亡,你不会承担法律责任。
其实我也一直以来都深深厌恶自己,我好像确实什么都做不好,在我以为努力能变好的时候命运也不想让我好,长胖、长痘、长斑,没有帮你减轻负担,还自以为是贷款,负债累累,大概没有比我更糟糕的人了吧。
妈,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告诉外婆,她下个星期眼睛要动手术,她也不能再生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借钱去医,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了……
我对不起外婆,也对不起你,这是真心话。我们都不是会用正确方法去表达的人,我是心疼你的。知道叔在你不舒服的时候对你动过手以后,那一年过年我都没当面叫过他。在我心里面,别人不能欺负你!
本来以为每个月只还几千可以应付得过来,现在确实是还不起了。
我也知道家里什么情况,这么大的事,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怕不怕了。
无论收到什么消息,千万别觉得讶异。告诉你,只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
女儿的信息,没有什么文法上的讲究,差不多一逗到底。紫苏还是一下子就读明白了,她猜盼夏在写这些的时候,一定很难为情,一定下过很大的决心,说的时候心情一定很急切,在手机这头,她几乎都能听到那奔涌而来的呼声。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无与伦比的愤怒。自己年近半百,为别人还了一辈子债,本以为即将苦尽甘来,可以好好为自己活一次,却遭灭顶一击,数额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她好崩溃,她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去打捞任何人……
紫苏没能撕声裂肺地哀嚎,她发现她的那两口枯井,已然干涸,弹尽粮绝。她太绝望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开始拼命地拨女儿的电话,漫骂、指责犹如倾盆大雨一般。骂的时候,心里无尽地绞痛。她恨,恨盼夏无限延长的叛逆期;恨盼夏不能带眼识人,对周扒皮温情脉脉;她恨忠言逆耳,恨盼夏仗着青春年少,不顾惜自己身体,玩手机通宵达旦;恨她懒惰挑食,营养失调,免疫降低;她恨母亲剥夺她管教的权利,对孩子太过娇惯,以至于对金钱没有概念;她恨自己做人失败,管教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