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竞快忙疯了。孩子不分昼夜的哭,除了冬竞哄,谁来都不行。母女俩好像长到了一块。因为母乳需要每隔两个小时喂一次,冬竞足足两年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成日里顶着黑眼圈,一篇稿子经常要写三四天。报社的产假歇完了,冬竞刚准备出门上班,蔷薇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至江说:大不了你辞职。难不成我还养活不了你们娘俩?可是,至江的那点死工资只够买奶粉与尿不湿。至江略略找点外快做,婆婆的老脸就拉得能抵阿尔卑斯山。人家妈心疼儿子,新生妈也心疼孩子。冬竞想了想,大不了做自由撰稿人。正好那年月自媒体刚刚兴起,冬竞注册了公众号,很认真地研究社会热点,噼里啪啦地写着评论。她一改往日专业的通讯风格,以情感分析或育儿理念为切口,迅速在网络文学里占领了一席之地。他们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好在哪?好到冬竞能找代购买澳洲的奶粉、护肝片,加拿大的鱼油,日本的学步鞋、宜家的儿童床了。冬竞还打算买房。至江不理解,他说你是有俩钱烧得不知道你姓啥叫啥了是吧。你赚的那点流量费和打赏钱,有一百万吗?一百万在本市不过是一套房子的首付款,月贷六千,咱们吃不吃、喝不喝?孩子大一点,上不上幼儿园!
冬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为了让孩子将来有更好的发展,才想买套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学区房。这一来,小学、初中、高中都不用愁了。
至江鼻子里发出冷笑:你想得真够远的。你怎么不想想万一哪天运气背,咱们过马路就被车撞死了呢!
——罗至江!你咒自己可以,你别咒我行不行!你说的“咱们”包不包括蔷薇?有你这样的亲爹么,你没想着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怎么张嘴闭嘴咒人啊!
还不是你逼我的!至江的火气也冒了起来,一改好性子:你现在嫌弃我穷了是吧,那好,离婚!
冬竞闭了嘴。她去浴室呆了很长时间。浴室的水声呼啦啦地响,至江也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婆婆不嫌事大地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呐,只有吃不尽的苦,没有享不完的福。刚过两天安生日子就闹腾,闹腾着闹腾着,那点小福气折完了,恐怕就鸡飞蛋打了。
冬竞的双手拳成了两团,指甲硬生生扎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痛。她的心已经痛得快碎了。从蔷薇出生到现在,她与至江已分床了五年。蔷薇依赖冬竞惯了,睡觉也离不开。婆家的房子是老楼房,三室一厅,隔音不好。有个咳嗽打鼾,隔壁都能听得见。至江有时候想跟冬竞亲热,比做贼还难。有一个周日,爷爷奶奶带着蔷薇出去玩了。大白天的,至江一把将冬竞摁在沙发上。冬竞没来得及找个舒服的躺卧姿势,至江已经掰开了她的双腿,长驱直入,猛烈地抽送、撞击。冬竞疼得一个劲锤至江的背。至江满嘴脏话,一句一个“老子日死你”。冬竞打了个寒颤,她不清楚至江什么时候变了。那个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至江,那个温柔眼神,仿佛一池春水的至江,那个让她觉得安全可靠的至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自私的、日渐暴躁的、蛮不讲理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与她梦里的那个男人重合在了一起。冬竞又梦到那个男人了。他拎着菜刀,满脸横肉,一路追着她,还有她母亲。他在嚎叫,豺狼似的嚎叫:老子劈死你、劈死你们!操你奶奶的,要死咱们一块死!
那个人是冬竞的亲生父亲。那个人曾经将母亲的后背砍出来一条长约5CM的刀伤。那个人曾经在冬竞洗澡的时候闯进浴室,在冬竞的尖叫里浑浑噩噩地说:“我是你亲爹,我看一眼怕什么!”那个人连法院都判不了。因为他有精神分裂症。那个人后来住在精神病院。冬竞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母亲满脸是血地蹲在地上。几名警察将他押上警车。警笛声、邻居议论声、周遭的喧哗声混杂成冬竞一辈子无法忘记的声音。她暗暗地发誓:你永远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永远不要……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事全凭自己做主呢!
报社的效益在网络时代里愈来愈差。至江只能拿到基本工资了。冬竞劝他另谋出路。他一巴掌呼到了冬竞的脸上。冬竞有一位创业成老总的女同学怜惜他们的处境,给了一份企业策划的工作给至江。至江干了两天,回家摔锅砸碗发脾气。冬竞不敢说什么,自己撸起袖子熬夜制作策划案。次日,至江拿着策划案交了差,冬竞累瘫倒在了床上。她摸了摸左胸,隐隐有一个硬块。又想想女同学,脸上烧得比感冒还红。冬竞患病还在学着勇晴雯补雀金裘的期间,至江却在咖啡厅里与一个年轻女孩子相对而坐。女孩子是南方人,瓷娃娃一般的苹果脸,奶白色的肌肤吹弹可破。至江看着“瓷娃娃”,情不自禁地说:你好像我的初恋情人。“瓷娃娃”的眉眼眯成线,笑得甜甜的,说话糯糯的:我真荣幸……
念及此,冬竞压住了心头涌上来的不忍。她看着碗里剩下来的鲅鱼饺子,已无食欲。黎小朱还在旁边叽叽喳喳:像我师傅那种至情至性的男人真少见啊!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他还在人前念着你的好。学姐,你虽然不许我叫你师母,但是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师母。其实你不知道,师傅那个小娇妻就是个绿茶。她不是因为真爱嫁给师傅的,她就是图师傅的钱。师傅哪有钱啊。如果报社的日子好过,我就不会光伸手问我爸要钱了。师姐,你真的不肯原谅师傅吗?你爱吃鲅鱼馅饺子还是他告诉我的呢!
冬竞深深吸了口气。她立在教堂的门口,眼前又出现了莽远虚空的回忆,像胶片电影的画面扫过又扫过:至江将离婚协议摆在她面前。她只要了蔷薇的抚养权和公众号。她没有资格要房子。房子在公公婆婆的名下。他们之间的共同财产也没多少。她与他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瓷娃娃”早立在他身畔。当工作人员将离婚证发给他们俩。“瓷娃娃”冷嘲热讽地说:以前的结婚证都作废了,还留着干什么,撕了吧。他脸色讪讪地还未表态。她“嗤拉”一声将结婚证撕成两半,转身就走。她步履飞快,生怕自己走慢一步就会倒下。她一口气走回到了娘家。她看着蔷薇正在院子里逗猫,午后的阳光打在蔷薇的头上背上四肢上,仿佛给她罩上了一层七彩的晕圈。冬竞一下子红了眼圈,直觉酸楚无限,血液都快酿成了醋。但是她没有哭。她紧紧抿着嘴,极力稳定住情绪。她告诉自己,秦冬竞,不要怕任何人离开你,只要你一直不离开自己!
如今,冬竞来到了京都读研,女儿跟着母亲在国内生活。冬竞的公众号收入足矣养活祖孙三口。她还在努力往前走,往上走。对于至江的状况,她从未打听过,也从未在意过。
如今,至江落魄到这个境地。冬竞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释怀呢?
她不知道。她看着教堂里那洁白庄严的圣象,以及金黄色的十字架,突然悲从中来,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