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水潺潺话乡愁

作者:许有科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2-04-18   阅读:

  
  曰:
  不向茂林久,红柳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故乡的记忆是一首横笛吹奏的《初见》,在心底流淌,在风中呜咽,在心头回绕。竖琴拨动心律,大提琴唤醒凄草,悠扬低回,千回百转,触动的是你最脆弱的那根心炫,如静谧湖中的涟漪、倒影,如千万年静卧黄沙的褶皱,起起伏伏,细腻如影,琐碎如诉,真切如梦。
  【一】
  发小令郎大婚,几个星期之前就电话再三邀请,自己亦有再叙之意,想到期间肯定有儿时玩伴会同去,难得有同聚的机会。少小离家,现已鬓毛衰白。愿言思之,不暇有害,叙叙旧也是好的。
  是日,驱车出城,东北向驶入环城高速,进入北仙高速,风驰电掣间,已入镇蕃境内。天空渐暗,黄尘四起,灰蒙蒙一望无际。尽管高速上有防风设施,但咻咻的风还是一阵紧似一阵,车在微微晃动,只好减速。路边“风沙路段,谨慎驾驶”的路牌一个接一个地闪过。这几年风沙治理力度逐步加大,但镇蕃“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景象并无改变。下高速,拐到薛百乡政府,记忆中黄土碾压的路已经变成路柏油路,两排哨兵一样的白杨树已不见踪影,两旁是黄褐色的干燥土地,远处养殖大棚青色的塑料布非常醒目,一排排散落在村庄间,光秃秃的树木与大地融为一色,在灰蒙蒙的黄尘中格外萧瑟与枯寂。路的尽头就是儿时的村落。音响中传出节奏明快的歌声:“太阳的雅鲁藏布啊,月亮的日喀则,思念的唐古拉山吼,爱情的狮泉河......”这是当前十分流行的抖音歌曲《玛尼情歌》,歌唱者声情并茂,气韵饱满,把握十分到位,类似原唱。忽然想到日喀则藏文的意思是“土质最好的庄园”,环顾四周景象,感觉有点苦涩的滑稽。昔日的村道黄土没脚,尘土飞扬,雨后泥咛不堪,家家户户的大门前柴草堆积,粪堆高耸,苍蝇乱飞,不管是白狗黑狗,都是黄狗。现在却是水泥铺地,不见柴草粪堆,修整得整齐划一,枣树林立。不远处人来人往,路的两旁停放着一溜车辆,一辆厢式货车占掉了大半的路面,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这就是发小之家了。把车停在远处,步行过去,早有人出来迎接,依稀旧貌特征还在,只是一时叫不上名字。握手致意,一双双手干燥似树皮,心里咯噔了一下。
  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舞台,上面绿色篷布盖顶,五六张圆桌上已经坐满了人,等待上菜。门前的那个大货车是改造后的餐饮车,车厢里面厨具一应俱全,妇女们进进出出端菜上桌。《玛尼情歌》还在继续,留意了一下唱歌的人,是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女子,眉眼小巧,神态安然,不媚不俗,正在拿着话筒放歌。进门后又有几个人进来握手,其中一个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歪着头问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旁边一个也叫不上名字的人提醒:“许老师的儿子知道吧?”再看这个饱经风霜的脸,猛然想起他儿时的神态,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知道他是谁,紧接着开了一句玩笑:“哦,你现在比小时候攒劲多了!那阵子吊着两通通鼻子,考试经常不及格!”一屋子哈哈大笑,气氛好多了。攒劲是很好的意思;吊着两通通鼻子是挂着两行鼻涕的意思。一屋子发小都年过半百,鬓角染霜,皱纹爬额,儿孙满堂了。辈份大的在上坐,写字好的在记账,算术好的在收礼,酒量好的在猜拳,条件好的当裁判,酒量差的、胆子小的,条件不好的远远坐在角落里观战,偶尔嘿嘿一笑。
  从小学四年级离开,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令郎结婚的发小一直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长我几岁,打架从来没输过,考试从来没及格过,没有他不敢干、不会干的坏事,偷瓜,偷果子,在老师的水桶里撒尿,堵人家的烟囱,在别人的裤裆里塞老鼠、蛇雏子(小蜥蜴)。他的书没有一页是干净的,而且皱皱巴巴发黑,各种物质都有,更多的是课堂上睡觉流出来的鼻涕,一卷一卷的。他反复在同一个年级上课,我上一年级,他在二年纪,我上三年级、四年级,他还在二年级,老师在他面前绝望的表情记忆犹新。不知为啥,我和他混成了铁杆朋友。他上课就睡觉,听到杨树上吊的那个破钟下课的声音,立马精神十足,一个蹦子跳到外面,张罗着斗鸡、打仗,很快分成两队混战。小时候我个子小,打架吵架没有外援根本没把握,他由于年龄大,个子高,把我架在后背上,我抱着他的脖子和脑袋,他左右抓住我的两条腿当枪,呼啸着冲向对手,把对方冲得人仰马翻,时常有鼻青脸肿流血事件发生,战斗力爆棚,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们从此成为黄金搭档,孤独求败,再无对手。对方告状,老师把他叫到一边训斥,他尚未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假装老实,但挤眉弄眼的小动作把老师气得吐血。后来干脆不管了。惩罚他的办法一般是罚提水(学校日用都是井水,要从很远的地方打回来)。我和他用一根棍子抬两桶水,除了洒扫用以外,老师要用其中的一桶洗脸做饭洗衣服。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四顾无人,解开裤带均匀地在两桶水里撒了一泡尿,鼓动我也来,我不敢,他也不强求。这事估计老师到死都不知道。1976年的一天,学校的大喇叭里突然传出哀伤的哀乐,老师哽咽着通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不到十岁的我们立即跟着大哭起来,刹时声震寰宇,日月悲鸣。他的哭声最响亮,哭得比谁都伤心,加进了许多肢体语言,有农村妇女葬礼上哭爹的形态,亦有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情状,四肢乱蹬,手脚并用,大放悲声,哭得昏天黑地,涕泪交流,唯一一次得到了老师嘉许的目光。美中不足的是他下意识地把鼻涕眼泪抹到前面同学的衣服上了。后来我转学了,他实在记不住生字,背不下乘法口诀,回家种地了,我们的辉煌战绩亦成绝唱。
  他不是一个好学生,却是一个好农民、好父亲。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结婚了,所以孩子比较大。十几年前他的两个姑娘就结婚了。今天结婚的令郎是在严酷的计划生育环境下抢生的。记得第一个姑娘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去他家,头一天喝高了,就在他家住下了,第二天新姑爷来拜年,大清早他们夫妇俩穿戴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沙发上,新姑爷夫妇恭恭敬敬地进来,给他们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口里说着:“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他们安之若素,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和不自然,仪式简单而庄重,反倒让旁边观摩见证的人肃然起敬,鼻子有点发酸。中华传统礼仪在今天几乎消失殆尽,但在他这儿却仍在坚持。
  农村重男轻女原因不是封建观念,而是现实劳动力的需要。女子出嫁,自己年龄大了,那几亩地必须有人来经营,所以必须要有个儿子。他前面生了两个女儿,一直忧心忡忡,在孩子上学方面有点无所谓,我劝他无论如何让孩子把学上完,然后上个职业学校、技校都可以,后来两个女孩上了技校,学了专业,顺利找到了工作,每月把工资都交给他们,生活条件一下子得到改善。之前他生儿子的时候,让计生站的人盯上了,东躲西藏,几乎藏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惶惶不可终日,孩子终于降生,既成事实,计生站的人呼啸而来,要收取超生费。他家徒四壁,拿不出一分钱,那些人二话不说,跳到粮仓里挖完粮食,看到唯一值钱的就是门窗,三下五除二拆走了大门和几间屋子的门窗,然后呼啸而去。近十年的时间,他家的大门是一个没有任何遮拦的破门洞,他经常站在门洞前发呆,冬天拢着袖筒,下意识地用袖筒擦鼻涕。我说不管怎么说,先弄上个大门挡风,他嘴唇哆嗦,眼神空洞,不说一句话,但大门一直没修。就这样放了近十年,直到儿子长大。
  曾与从事计划生育的人有很多交流,听到发小的这种情况,他们不屑一顾,说那算啥,那时候我们打听到谁家的媳妇子超生怀孕了,立即组成突击队,不管白天晚上,捉住就现场拆下一块门板,按在门板上就地手术,不管婴儿多大,从肚子里捞出来就扔掉,简单缝几针就走。山区有一个妇女让抓住了,挣扎着逃脱,跑到厕所里把娃生出来了,老公公从粪坑里把娃抢走了。那时候没有特殊关系进不了计生部门,肥的流油,罚款数额弹性很大,收缴上来的罚款主要用于接待吃喝。那时候真是天天吃肉喝酒,有任务醉醺醺地就去了,现场按住就做手术,就像杀鸡一样简单方便。能缴上罚款的就睁一眼闭一眼,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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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林教头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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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编辑   林教头:
以诗句开头,是中国明清时期章回体小说的基本操作。在气势上已经把大栓拉得很足。然娓娓读来下面的文章让我想起来山东作家莫言的小说《蛙》,写的关乎中国“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的得与失。文章整体形散神聚,颇具传奇意味,颇具大家风范。值得玩味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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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8

  • 河之畔

    吾辈曾闻: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谓何?终不过,沙漠之垂,苦难多也!

    202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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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氧气馆

    这样的生活环境真是不容易啊!拜读,问好先生~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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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陌上桑

    《世说新语》:谢子微见许子将兄弟,曰:“平舆之渊,有二龙焉。”见许子政弱冠之时,叹曰:“若许子政者,有干国之器。正色忠謇,则陈仲举之匹;伐恶退不肖,范孟博之风。”镇番有科,子政苗裔,谷水潜龙。斯文以洪笔为鉏耒,细耕镇番之本末,犹幽夜之逸光,映照谷水之波澜。
    又自戊戌仲秋,城西与汝浮白酒肆,予三巡九输,甚感狼狈。而后音讯渺杳。不想贤弟移驾红尘,且执掌螭首,愚每每披阅,奉为锦绣之章。未知再与钧座对酌,肯逊让否?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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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冷血无情

    老许同学很勤奋,点超大赞!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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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有科

    教头辛苦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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