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很勤苦的打理着房子内部的工作。有些长短不一的旧材料，在明白人看来是做不成器的，然而他却把它们合理地利用了起来。这有如打麻将的人天天看牌背，很是明亮。因为他曾经在工厂天天修理设备，更加懂得材料的合理利用而不造成浪费。这些报废的材料都是好东西，他入了神，得了味，恨不得硬将它们全部用在旧物再生上。这样的事，人家的眼睛是看得见的。
　　他这些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卖气又卖力，汗流浃背，没白费精力。吃过饭打得都是高兴的饱嗝。
　　他想起婆娘先前说的话，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婆娘看着他捞神费力地干事，说，你省省心吧，你这样把我们嘴里的几个钱花了，费劲巴拉做好了楼，到时候人家不认你的账，那个时候你寻死觅活地哭，你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女人心里孕育着一种隐痛，在她看来，男人已经到了荒唐的，不可救药的程度。更可恶的是还要和她分居，一人一张床睡。
　　他不听婆娘的话，照样干得热火朝天的，一根筋地干着自己的事。
　　有时，夏新以一个经多见广的神情，不胜其烦地回脸看女人，一时间两人的脸对脸了，各人都有话要说，但都没说。
　　他听不得一些话。这种整治家园的机会是难得的。他爱劳动的习性在这个时候刹不住车。他抢过婆娘的话说：“还得去弄些亮瓦来，上房把瓦翻盖过，增加楼上的光线。他用眼睛漫游着整个新楼，毫无半点焦虑。他对他的做法十分满意。他对女人说：“你瞧，要是我们不采取这样的手段，政府的拆迁政策我们能充分享受到吗？那不让我们自己白白糟蹋这次机会，那才不像话。”
　　他抽烟，舒眉，怀春般的目光像过了筛子，细密均匀地洒落在这楼上，把所有的“新”家具都照顾到了。这换过“毛”的房子，有些耀眼，有些生辉。他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他几乎把一个家的生活都浓缩在这层楼里，在楼下的这个地方是他们镌刻生活的一道坎。他们今天总算翻过了这道沧桑的坎，更上了一层楼。
　　他在“新”楼上左走右走，用脚这里踩踩，那里试试。虽说劳其筋骨，他还挺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就跟放礼花一样，通通通的美！他说婆娘，我们这就多了一半的房子了。那我们的总和应该算有三十多点平方了吧？你看，照这样的话，政府就能给我们一套五六十平米的新房啦。
　　夏新没腔没调地吹了两声口哨。
　　五六十平米，两室一厅的新房子，打中了女人的心，久久地在她的心里震荡，这是最美的景象，最美丽的“我的梦”！
　　夏新笑了，眼角都是皱纹，深深的，像一把打开的纸扇子。这种突发的智慧的闪光只有天才才有。夏新天生就是一个修理匠。是一个在工厂修理机器设备，在家就修理烂皮鞋，烂吹风机，破自行车而生的人，老练，反应快，做事巴适。虽说劳其了筋骨，但也检测了他的智商。
　　房子的面积增加了一倍。虽说这楼只有一摸手那么高，能过政策吗？看着自己的楼房，他现在的样儿好比脱壳的蚕子，伸着脖子，坐在家里等着拆迁办来测量住房面积。这阵他在烧心，渴望测量面积的是一个心肠好得像菩萨一样的人，这样他才不会求山神告土地，才能在这人身上找个好结果。他感觉到，自己好象一片蒲公英的花絮，叫风卷到半空云里，如今落到了温暖的泥土上，开始生根发芽了！
　　晚上，江面吹上来的风，让他神清气爽。他舒畅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他搜肠刮肚去赴梦，却睡不踏实，半夜醒来仰在床上，朝着新增添的亮瓦，看月光。时逢月圆，夜空好似无遮无拦，亮得通天彻地，把他的新楼也照得雪亮。他感到一阵舒适的倦意，沉沉入睡了。许久以来，他没有睡得这样香过。连做梦也是明朗的。
　　天已大亮。阳光照射在夏新的楼上，亮堂堂。
　　四、
　　小道消息说，政府不拆冠英街这砣了，要用来摆场面，装样子。说是要立个什么牌牌，上面放上川南古民居这些字样儿。
　　这消息，如九月的秋风，飒飒地在冠英街面上掠过，人们死的心都有了。
　　人们还是耐着性子等，心不干。他们要搂着拆迁这根大树往上爬，爬到高处去看天色，观风云。
　　人们通情达理，性情温和，委婉曲折地侦察和打听政府的拆迁秘密。人们的眼里都放出对政府的渴望和感激之光。
　　然而得到的消息都是一样。
　　“狗日的，不拆了。”夏新咬牙切齿的骂着，“弄得老子的打猫心肠放空！”
　　这新房子很容易使夏新伤感，由于思新情切，落几颗泪是难免的。
　　“老子不死心，等着，看你们就不拆迁过来了，单剩冠英街这砣砣，拿来做啥子用？”
　　夏新坠入了恶梦，他瞪大眼珠看着自己新添的楼，一话不说。梦的可怕就在于，醒来之后，它还在持续……
　　夏新忙慌火气的弄得一层楼，屁事也不顶，让他哭笑不得，这阵气鼓气胀地站在门前，扯自己希朗朗的八字胡。他觉得上天在看他的笑神。
　　“你那尖心，竹篮打水，我跟你说过，那是空欢喜，你不信。”婆娘拿个死鱼眼睛瞪着夏新，一直把夏新瞪得找不着北，揣起
　　茶盅往鼻孔里送。
　　婆娘说：“你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的那点钱。”
　　冠英街不拆迁的消息一时间到处传播，一股不安的混浊的暗流在人们愉快心情的深处翻腾。夏新的心里越听越乱。他的机灵，他的奋发向上，眼里闪射的欣喜光芒，生活中滋生出来的希望，难道就这么绝绝了么？他非常矛盾。这种矛盾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渐渐变成为一股如饥似渴的欲望，使他深深地感到不幸，差点晕倒。
　　“这下你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这下你该明白，一个人到了晚年还来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是多么可笑哟。”
　　在忧虑中，他有去东山白塔打望的想法，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早，上东山白塔去，他此刻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浮腾不绝。
　　在合江门土生土长的人都熟悉这个城市的四郊，对门东山的二郎嘴，山上镇着九龙下江的白塔，白塔下面的寺院，景区的城墙，农家乐，草地和松林，山坡和平地，都是美景。
　　在白塔山上，向前，是整个古老而又青春的容城，特别是当太阳东升，当夕晖燃烧着翠屏山电视塔顶的时候！塔下那座茂盛的、绿油油的森林，这是一幅多么壮丽而神奇的画卷啊。容城的面前，流淌着三条闪闪泛光的河，岷江被渔船的轻浆打起波浪，金沙江再远一些的地方，正在修建向家坝水电站，长江河水在驳船的舵下轰轰作响，这些驳船是从容城地区驶出，给下游的城市运送货物的。在白塔的左边，是新陈代谢的行政区域，在白塔的右边，是十里酒城五粮液生产区，更远一些，就是未来的五粮液机场了。
　　夏新上白塔山这天是秋日。他上那里去打望，要和大自然一同发愁。在寺院里，在憎房的黑暗甬道里，风可怕地号叫着。在那里，他倾听着远古的时代发出的呻吟，感受着古老的传说，此时此刻，他的心不寒而栗。
　　他祈祷上苍早日解脱他现世的枷锁，因为在他的生命中，一切欢愉已经消逝，除痛楚外，一切感觉已经死灭。
　　夏新拉着一张历尽沧桑的受苦的脸，在寺院祈福。寺庙金边镶白壁，非常气派，寺内有几十张图画排成一列，描摹着人间生，老，病，死种种形状，还有菩萨。寺院随处可见信徒们在烛光香雾中颔首合十，出入不绝。他在功德善款的“缘簿”上写下两行字：搬出冠英街，住上新房子。五元善款办这么大个事，他有点不好意思，荷包里羞涩啊。他赶紧跪在蒲团上叩拜，那种表情是对新房子将要失去的恐慌。他双目紧闭，拱手胸前，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他叩拜，再翻起双手，掌心向上，朝两边摊开，这种形势是他的心愿。他站起来，转过身，双目依然紧闭着，狂热的心愿使他的脸变得腓红、异样，肌肉在长长的脖子上跳动，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