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什么，其实并无准备。随意地对着那些灯光，那些建筑，那些道貌岸然但却黑黝黝的窗口，总会有一种深色的情绪在聚集词汇，想要在隐约的桂香间断之前，形成一句别人听不到的表白。
　　桂香大抵是自广场的林间散出，每至秋来，皆会轻易地攻破我本就脆弱的防线，使我贪婪，使我忘形，却又瞬即使我处子一般宁静，像极醉似的宁静追溯香气的本源。那一棵树是怎样的繁茂，那一枝花朵是怎样的妩媚，那一瓣细小的白又是怎样的如玉。又或者明日该去亲临一番，致谢今夜的沁人心脾。而我终是未能在桂香被风间断之前说出一个字，千言万语，却又相对无言。
　　于是便又想起一瓣雪花的《桂香》，少时的雪花守在桂花树下等待大人们摇曳桂花，学着台湾著名散文家琦君写的《桂花雨》书中的场景，陶醉地喊着：“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那样的天真时刻我也曾有过。而雪花的“妈妈常常会折几枝作瓶供，令满室飘着透骨的独特清香，像怀旧的月光，细细的，碎碎的，让人迷迷地醉着。”便又令我不禁想起儿时母亲曾也爱折几枝插于家室的花瓶之中，为简陋的家添一分雅致。虽岁月艰难，生活不易，但自然赐予的清高典雅之香，却早已潜移默化地种植在我性格之中，再也不能被俗世所擭取。这是母亲无意之中留给我的遗产，她决计不会知道那一枝单纯的桂花竟然会有如此意外的效果。
　　母亲是教师，是一个桂花一样单纯的人，尽管历经劫难，受尽折磨，在病痛夺去她的意识乃至夺去生命之前，从未放弃将人世间美好的事物一点一滴地展示给我们。我在这样的教育之中成长，却看着母亲日渐老去，看着母亲受尽病痛折磨而无力留住她的音容笑貌。那时我曾幻想过，若是世上能有一种起死回生的良药，我情愿用生命去换取，留住我的母亲。然我终是未能如愿，母亲走完了她的人生，却留给了我桂香。而我也会与她一样，走完自己的人生，留下自己的生命之香。
　　
　　二
　　
　　窗外并非想象中的暗黑，即便没有月亮水似地照着，被政绩工程亮化的城市依旧灯壁辉煌，一览无余地遗落满地节日的兴奋。
　　似乎烟花还未散尽，夜色之中总有一些纠结的烟雾不肯离去，不肯就此放弃绚丽之后的自我欣赏。这似乎也是一种虚浮的堕落，名利之下，又有几人能够超脱于物外，在欢呼与仰望之中从容离场？
　　父亲曾对我说过，世事如浮云，做一个寻常人好了，切莫争名夺利，切莫介入政治。对于一个“政治运动”的牺牲品而言，父亲的话无异于金科玉律，他的满腹才华，终究因为累遭迫害而被深深埋葬在心底，直至被他带入天堂。而我很听父亲的话，放弃了名列前茅的文科成绩而转投理科，并且在打拼事业之中，始终牢记父亲的话，不求当官发财，只求心安觉稳，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也许，这与现实极为不配，也不受享乐之人看好，但我却固执地坚持，直到今夜一个人看这寂寞的世界。
　　说到父亲，便想到儿时的中秋，那时总能在中秋之夜赏到圆圆的月亮。自然，在夜晚来临之前，每人一份的月饼一定会有的，加上少量的水果糖、核桃及母亲炒熟的瓜子、花生，中秋团圆夜便是十分的幸福了。月饼一定是文星糖果厂所生产，多是冰桔、豆沙和五仁馅的。那时很穷，这样丰盛的中秋夜会花去父亲半月的工资，但父亲从未皱眉，他宁肯花掉所有的钱让家人过上一个完美的中秋，也不愿留下任何遗憾。入夜之后，父亲会命大哥、二哥及三姐在天井中摆放好桌椅板凳，月上中天之时，光芒正好从天井中投射下来，将赏月的家人浸入其中，似乎每一个人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朦胧而又美好。方木桌的中央是用油纸包着的月饼，外围则是散放着的瓜子、花生、核桃和水果糖，这时母亲会泡上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让家人一边吃月饼，一边喝着热香的茶水。待母亲与奶奶招呼大家围坐之后，父亲便会清清嗓子，开始他的故事会。这是我儿时最为喜爱的时刻，父亲擅长说书，三国、水浒、西游在他嘴里绘声绘色，可以让每一个听故事的人着迷，不断地在父亲吊胃口之时切切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而我印象最深的故事，当是苏联的侦探小说《一颗铜钮扣》。
　　子夜，圆月终于出现在天井之上。此时，父亲会很庄严地站起身来说，感谢党，感谢毛主席，让我们一家团团圆圆！他的样子虔诚而肃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长期遭受批斗的“政治运动员”。有一回，我竟然听到了父亲轻轻地念诵了一句苏轼的诗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虽然当时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美，不明白真实的意境。但现在回忆起来，才真正明白父亲当时的心情。
　　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它是存放在我记忆之中最为美好的回忆。
　　
　　三
　　生活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继续着，为了我爱的亲人，我必须好好活着，才能令他们在天堂里安息。他们一定会感受到我的淡然和从容，感受到此刻我伏在窗下平静的怀念。
　　年年的中秋夜我会照常吃月饼，照常去等待月圆，但时过境迁，物非，人也非。家乡的文星糖果厂早已不复存在，哪种带着浓浓乡情和美好回忆的粗制月饼再也无从找到。但我居住的城市却日新月异，我仿佛每日都是一个陌生的过客身在其中。但我却每每从中感受到友情的温暖。
　　朋友妙飞送来的月饼极为精致，仿清花瓷图案的外包装古色古香，韵味十分浓厚。细细地把玩一番，极是舍不得拆开。但中秋夜不吃月饼，似乎这个中秋就会欠缺了什么，终于还是下决心打开包装，与泰勒一起分享和品尝，竟然满是友情的滋味。先前家渠送来的组合包，全是地方特产，花生酥、葵仁酥、周萝卜、大头菜等，在中秋到来之前就几乎被我扫光。而阿文则又不同，刚好在我的香烟抽完之时，便雪中送炭似的送来一条中华，他总是像亲兄弟一样与我心意想通，而行事又总是与众不同，决不重复别人所做的事情。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无疑是延续友情的一种最好方式之一。至少我一看到或者尝到那些东西，就会想到他们亲切的笑脸。此刻，他们或许都已入睡，而我无以为报，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他们。
　　夜真的很静，已经看不到寂寞的人徘徊在街灯之下。湖对岸沿岸排列的霓虹灯倒映在湖水之中，构成一明一暗、一静一动的两条彩带，我羡慕它们在时间的流失之中从不气馁，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安详而又孜孜不倦地穿过城市的中心地带，像美丽的封条，将城市的所有寂寞、忧虑、空虚和欲望打包。
　　我还在等待明月，期望突然发现某一时刻云破月来。间或有小车经过窗下的街道或者对面的沿湖路，总能惊动我的视线莫名其妙地目送它们远去，直至消失，再无声息。
　　躺在脚下的泰勒并不明白我的心情，也不知道人间的中秋没有明月，它与我分享了豆沙月饼之后，便安静地靠着我的脚背，享受着它自己的幸福时光。即便小车从窗下鸣笛经过，也动摇不了半分姿势。只有我的移动，才会令它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我。
　　它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四
　　我委实已经忘记从哪一年起，便没再相逢中秋的明月。这似乎已是一种魔咒，圆满二字已成了一种只能幻想的奢侈。
　　很多时候，中秋之夜都会依靠一场绵绵的细雨来撑持思念。那些有着些许凉意的秋风，总是很湿润地吹进窗来，抚我一脸寂寥的沧桑。仿佛我爱的人那片柔唇，无微不至地从我心灵上滑过。而淅淅沥沥的细雨，打从落地的那一瞬间，便没再打算停止它的呢喃，沙沙地，有些喑哑，有些小心，像是怕触动我的往事，却又不愿放弃努力。它像一个贴心的红颜知己，娓娓解读着缘分与命运的密码，却不过分地放纵情感，使其成为心灵的累赘。
　　然我并不想承认那时我的心有多少泪水在涌动，有多少思念在落叶，又有多少不可企及的爱在一点一点凋残。但我知道还有一些影子在消失，还有一些芳香在弥漫，还有一些痕迹在斑驳，还有一些脚步在走近。因缘聚会，都是注定。我们总是在聚散之中累积回忆，看光阴飞逝，看人生老去，看一次又一次的假如变成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