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还好,胡红卫已经同意自己参加造反兵团组织的行动了,闫立新的心里还是很感激他并有些激动。
下午,在学校大礼堂里举行的批斗反动黑帮分子大会虽只有造反兵团的师生,与会人员也只是以往全校师生大会人数的三分之二,但礼堂里人声鼎沸,群情激奋。
会场上不时发出的声嘶力竭的革命造反口号声,震得用绳子拉在舞台上方书写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的白色的确良大横幅都在微微颤动。
批斗大会已被义愤填膺的红卫兵造反小将们一步步地演变成了行刑大会。
造反兵团不同于红恐队之处,就是对加入者的出身背景审查不像红恐队那么严格,只要是红五类的家庭出身就可加入。而红恐队则以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子弟为主,以充分显示其”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纯正的革命血统和革命造反精英本色,这便把大多数工人、贫农和下中农出身的学生拒之了门外。
因此,那些被红恐队拒之门外的红五类子弟加入到胡红卫等人组织的造反兵团后,在满腔热血地投入文化大革命的同时,更把对红恐队的不满和愤怒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那些红恐队员的当权派老子身上。
舞台两侧的猩红色丝绒帷幕前斜放着四个方木凳,上面分别站着穿着背心长裤的李校长、衣着凌乱并被剪去了半边头发的黄新霞教导主任等四位学校原领导,他们每人身上都被泼上了一片片、一道道乌黑的墨汁。
最为醒目的是舞台前边正中由几张课桌拼成的跟舞台差不多高的一个小台子上半跪着的市教育局副局长兼驻校工作组组长薛刚毅,他正被两位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男红卫兵反扭着双臂坐了“喷气式”。
薛刚毅长满花白头发的的脑袋向下耷拉着,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校园内的广播里响起了长长的放学铃声,清脆的铃声将闫立新的思路拉了回来。
还没等到闫立新从一队队往出走的孩子队伍里认出孙子强强,倒是眼尖的强强先看见了他。
强强离队跑了过来:“爷爷!车呢?”
“哎呀,强强,你们穿的校服都一样,呵呵,爷爷眼花,怎么没看见你?”
“车在哪?”
“强强,今天没车,爷爷领你走回去。来,把书包给爷爷。”
“哼,爷爷,你一来就没有车!”强强撅起了小嘴背过身去让闫立新卸下书包便自顾自地往回走去。
闫立新拎着书包紧走了几步撵上强强并关切地问道:“强强,累不累?今天老师留的作业多不多?”
强强仍很不高兴,一步一倔哒地答道:“又、累、又、多!”
闫立新弯腰拽起强强的一只小手接着说道:“强强,你知道爷爷不会开车,就是现学也来不及呀,等过些日子爷爷去考个驾照,好不好?”
“……”
“哎,强强,你今天都学什么了?给爷爷汇报汇报?”
“没学什么,我饿了!”
“饿了?你妈说晚上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咱到家就吃。”
诱人的糖醋里脊并没有缓解强强的小情绪,仍倔哒倔哒地走着。
闫立新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唉,那场文化大革命给我们到底留下了什么?它的草草收场是不是源于一场红色贵族的复辟?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红色革命将领的后代来世袭红色政权?莫非文革后的迅速拨乱反正就是要把我们前辈打下的江山再传给这些娇生惯养的红三代,红四代,红五代……
“我要吃冰激凌。”强强站住不走了,路边的一个商铺前摆放着一个很大的冷饮冰柜。
闫立新瞥了强强一眼,心里虽不太愿意,但还是被强强拽着走到了冰柜跟前。
闫立新对眼前这位红色小贵族的指令已习以为常并麻木不仁了,何况家里还有一位垂帘听政者,那位比儿子要小近十岁的,每当自己教育强强时便在一旁给自己撇白眼的儿媳妇。
望着一大口一小口吃着冰激凌的孙子强强,闫立新不禁摇了摇头。
这些天来闫立新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气也不太顺。
那场早已远去的文革风暴在这些日子里仿佛正向着他刮回来,弄的他整日茶饭不香,睡眠也不好。他时不时地暗暗骂自己;“妈的,是不是因为那笔孽债没有还?”
【二】
当天夜里,闫立新又被一场熟悉的噩梦突然惊醒,既清晰又可怕的梦境几乎诱发了他的老心脏病。
闫立新挣扎着翻过身子摸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盒,再哆嗦着拿起旁边的杯子吃了两粒药丸。
在闫立新这段日子的睡梦中,由那场疯狂的历史制造出的各种噩梦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些梦境似乎已在他的身体里强行安营扎寨,梦靥正一步步地变得既虚幻又现实……
批斗大会上,革命造反热情高涨的红卫兵小将们已对薛刚毅失去了兴趣。
随着坐在主席台正中的胡红卫的一个潇洒的手势,几名头戴军帽身穿发白旧军装腰系武装带的造反兵团骨干分子便从人群中冲上台去,将昏迷不醒的薛刚毅抬起来扔在了舞台边的角落里。
胡红卫站起身子对着麦克风大吼着指挥全场把批斗矛头转向了黄新霞。
站的双腿已不听使唤的黄新霞从凳子上下来时动作慢了一点,一名脾气暴躁的红卫兵小将便飞起一脚踹翻了凳子,黄新霞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并发出了一声惨叫。
没有等到黄新霞挣扎着爬起身来,两位身材高挑的女红卫兵已矫健地飞身跳到了舞台上,其中一个便是李红。
她俩先是英姿飒爽地面对台下一个立正,再同时挥臂敬了一个精神抖擞的标准军礼,然后一齐转身大步走到黄新霞跟前,不由分说便反扭起她的双臂将她拽了起来,径直押上了舞台前那个由课桌拼成的小台子上。
李红与同伴一左一右,各伸出一只手压住黄新霞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拽住黄新霞的手腕向后上方抬起。跟刚才批斗薛刚毅一样,黄新霞被迫曲腿半跪在台面上让雄纠纠气昂昂的红卫兵女将给她坐上了“喷气式飞机”。
主持批斗会的胡红卫刚要开口宣布批判黑帮分子加资产阶级保皇派黄新霞的反动罪行开始,坐在台下前排左侧的胖墩向阳早已按耐不住。
他猛地站起身子抢先扯着喉咙大声喊道:“黄新霞!别的先不说,看你整天穿的妖里妖气的怪样子,破旗袍怕是一箱子都装不完!我看你纯粹就是一个资产阶级的老妖婆,一只臭破鞋!黄新霞!你给我听好了!你先彻底交代!你跟薛刚毅有没有见不得人的流氓关系!……”
话音未落,刚加入造反兵团的青年教师李建立站起身来大声附和道:“对!黄新霞,你必须老实交代!你跟薛刚毅整天鬼鬼祟祟地在一起,除了压制我们红卫兵小将的革命造反行动外,你们两个狗男女还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你要是不彻底老实交代,就可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我警告你,你要是不彻底交代!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时,主席台上有人挥臂领呼起了革命口号:“革命无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坦白从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身子已躬成虾状的黄新霞仍努力试图仰起脖子,人们已难以看清她那张被墨汁打成绺垂下的半边头发遮住的脸庞。
口号声刚落,就听见她倔强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建立!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们都是老师……”
“他妈的,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当老师!”“黄新霞,你这个臭婊子!”“放老实……”黄新霞发出的话音马上就被红卫兵小将的怒吼声给盖住了。
李红跟同伴使了一个眼色后便猛地一用力,狠狠地抬起了黄新霞那双已被她俩反扭起来的手臂,黄新霞的头颅一下子撞在了台面上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痛嚎。
倔强的黄新霞痛苦地虽已无力挣扎但仍用尽全身力气喊着:“同、同学们,还有那位胖同学,你们听我说,我一生都是清白的!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也不愿意看到你们是这样对、对待老师、哎呀——”这时,李红和同伴几乎将她的双臂反扭到了一百八十度。